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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外飞仙与升天
文/墨虎恺,译/顾灵 写于2012年3月20日布拉格 很偶然地,我看了第二遍李安的《卧虎藏龙》(2000年)。这部影片刻画了命运与自由、社会责任同个人情爱之间的冲突。大侠李慕白(周润发饰)与俞秀莲(杨紫琼饰)代表的侠义之士视责任高于情爱、甚而完全将爱压制隐忍于心底,直至最后一刻,李慕白在制伏杀师仇人、武当秘籍窃贼碧眼狐狸(郑佩佩饰)后身亡。而九门提督玉大人之女、小魔星玉娇龙(章子怡饰)及其山野大盗恋人“半天云”罗小虎(张震饰)则恰同李慕白和俞秀莲的克制奉献精神截然相反。身为满族高贵千金,玉娇龙自幼被隐匿于玉府充当女佣的碧眼狐狸暗中收为弟子,并习得武当派上乘武功。在中国西部沙漠行轿时,“半天云”罗小虎伙同一班盗贼突袭,两人才得刀锋相见。龙跃凤舞,刀来剑往,画面却美如一曲探戈舞,欲推还就,终双双落入情网。但,即便身为一介匹夫,罗小虎却明理在心,劝说玉娇龙归府,并以一则动人故事让娇龙回转心意:从高山跳下深崖之人,所许之愿,心诚则灵,如有神助,升仙飞天。道德责任将激情热恋吞没,“牺牲” 看似是条捷径,通往稳妥而非幸福。 以死(李慕白身中碧眼狐狸毒针而死)与诗(玉娇龙投身万丈绝壑)悲情收尾。影片概有两点。其一,故事诉说了道德责任同个人自由的不可调和,恰如李慕白誓为其师报仇雪恨、而玉娇龙则须面对家族指婚。对他们而言,爱意味着可以超越世俗束缚与等级阶层。其二,时来运转,世事难料,平衡谐和不断被骚乱打破,而骚乱恰可孕育进展若非结局。如此这般,新的平衡通过无序或骚乱得以实现,恰如山贼对玉娇龙的情色之诱同碧眼狐狸的心狠手辣,尤其是后者对社会准则的无视,她偷了武当秘籍,杀了一代大侠,教了一名贵族女儿一手毒辣功夫,害她成为一名罪人。 言归正传,回顾蒋志去年的作品。我们必然会读到他爱人去世为作品笼上的悲伤,但其作品并不全然感怀伤逝。对艺术家私人生活的短浅之见纵然凄美却既不尊重艺术家本人更不尊重其作品。不仅短浅,甚为谬误。蒋志点燃的不只是“情书”,更是一连串对他爱人的赞美缅怀与对生命、爱与死亡的冥想,与此同时,一系列抽象画随之诞生,同其先前创作迥然不同。但悲楚是这些绘画的唯一来源吗?若这么说,不仅贬低了画,也贬低了我们自己。 除了燃烧的花朵外,另有两支值得研究的系列。其一先于燃烧的花朵。该系列会让人联想到蒋志的知名系列“事情一旦发生就会变成…”,特定物件、不限鲜花,被一束强光照中,好像稍稍被抬离地面,分别被未来/现实/真相/希望/妄想蒙住了眼镜。蒋志曾把这束强光照在了重庆的最强“钉子户”上,这栋房子孤零零地伫在一块土堆上,四周的房子都拆掉了,作为旧区改造、房产开发的一部分,而“钉子户”的男女主人还在和房产开发商讨价。蒋志的这件作品题为“事情一旦发生就会变成钉子”(2007年)。 但在这些新作品中,光束变身为一束蜘蛛网样的细线与鱼钩,直接刺穿在物件上。有两幅海芋花,一对红的,一支白的,都干了。两幅画面中,细小的鱼钩穿过性感的雄蕊。背景同这一系列的所有作品一样,都是黑的。还有一颗猪心,悬在半空。再来一对猪蹄,站在砧板上,一段木头,靠着一个金属架。一颗蜷曲着的红海星,显然还活着,躺在一张很容易被忽略的黑桌子上。一头没头的猪,倒在一张样式简单的小床铺上,就好像中国建筑工地工人宿舍里的那种床,但表面铺着透明塑料。这场景几乎是医学的、科学的、验尸的或犯罪现场的,那些电视节目里常能看到的镜头,几乎能与戏剧舞台的布景相媲美。或这不过是为一些已死的无名肉体的包装?所有一切躺着吊着,或亵渎地或郑重地——护符法宝。 另一组画面则在描绘自然的同时点亮尚未开化的光:在一丛草中有一株雏菊,一片叶子贴在一根光秃秃的瘦树枝上,还夹着另外两根光树枝,以及一段缠着葡萄的树干。与传统“静物”或其他“情书”作品相对,这些室内平淡背景前干巴巴插在花瓶里的树枝,在工厂楼梯或金属盒角落里令人不安的花束,森林里燃烧着的枯枝与树干将叙述更推进了一步。在此生命之火超脱出平凡拟人,漏入自然,找到了新的隐喻,并如幽灵般倏忽间就消失不见了。 所有这些都把我们困在一个奇怪的处境。这儿没有没完没了的旁白。其结果同爱情一样,混杂了所有七情六欲、爱恨纠葛。这些作品与两个人之间一段干净、独特、与众不同的关系有关。但它们又同时关乎人与人的关系本身,若仅用情爱来解释未免太俗气,我们还需用更艺术性的眼光来审视它们。蒋志通过个人或集体欲望的复杂冲突说出了人性关系之于社会、家庭牵绊、政治、历史叙事、个人命运、意外同悲剧的疑惑。 《卧虎藏龙》片尾,标题所暗指的潜藏在美德中的力量却沦为主角们的累赘,罗小虎接受李慕白的建议前往武当山修炼,玉娇龙去找他。他们云雨一夜后,第二日早晨醒来,他发现她不在身边,只有那把玉梳子,好似只为留作信物。他冲出去找她,发现她站在桥上,桥下即是万丈瀑布。她让他许个愿。他说他希望他们一起回新疆。她纵深一跃。 便飞走了。 《卧虎藏龙》说的是秩序如何面向命运同不羁的交揉,及不羁同欲望如何扰乱社会秩序与职责,还有秩序的重建若非彻底毁灭我们、则会将我们改变。一个杀了一代宗师并盗取武功秘籍的女人实则盗取了“男性”秘密。一个盗贼偷了一名贵族女子的心。这位贵族女子自己成了盗贼,偷了青冥剑——男性权威与职责的象征。这个女人,比俞秀莲估计的更为刁蛮放肆,从某种角度看来,其与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导演于1991年的影片《末路狂花》有相似之处,后者讲述了两个女人意外地(出于自卫)杀死了一名强奸犯,随即放心大胆地彻底藐视男性权威,并在同样的男性权威追赶下开着跑车坠入悬崖。我们没看到车坠毁,只看到车在屏幕中划出飞翔的曲线,正如玉娇龙,我们可推测她们已到达某处“超脱”之境。 蒋志的三部“天外飞仙”系列:“事情一旦发生就会变得简单”(2006)、“事情一旦发生就会变得虚幻”(2007)与“事情一旦发生就会变得不可思议”(2007)成功诠释了希望与转换是如何同盲目与妄想绑在一块儿的。但它们不是对中国社会经济变革的简单比喻。它们恰恰深思了这些势如破竹的更新与升华对个人的影响。画面里,现实中的一座金碧辉煌的庙宇,或两根遥遥相望的电线杆,都在暮色中褪去,因那束强光而失了力量,结局如是,一个突然拥有超能力、有神灵护佑的寻常人,摇身变为天外飞仙、超人一个。在希腊古典戏剧中,上帝是戏剧结局的唯一象征,即对秩序同醒悟的回归。上帝是个假货,演员。如果真有上帝,那就该是艺术家。蒋志曾为其《事情一旦发生就会变得简单》(2006)系列写道: 在这个变化的年代,人们普遍期待某种东西的突然降临,像一束强光照亮自己,一切会从此变得美好、简单、容易忍受。等待命运因为它而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突如其来的宗教信仰、爱情、财富、机遇,不管什么都好,只要能把自己从平庸重复的日常生活中拯救出来,一概受到热烈的欢迎。 生活不仅在别处,还在明天。 那突然降临的东西真的是幸福吗?还是经过伪装的灾难?[i] 这些情绪显然在蒋志过去一年的创作得以清晰体现。在早期系列“事情一旦发生就会变得…”以及近期的静物系列之间的相似再明白不过。对比变了隐喻。这束在先前系列中将人抬高眩晕的明亮强光如今被近乎虐恋控制的线钩取代。这些屠宰场的新鲜肉没被点燃,而是被蜘蛛网般的锋利线钩拉紧,固定在十字架上的一颗猪心,或同一头猪的无头尸,还有羊羔与海星。另一幅对性高潮的戏仿中,一名横卧着的男子那勃起的阴茎好像高潮射出了那束光,但实际上,这束光不过是又一束穿着鱼钩的金属线。然而,那些燃烧着的花朵完美无瑕,如此优雅而永恒地同时拥抱完美与毁灭。这人,这头死猪的残骸,海芋花,在无限的黑暗面前反思生命的现实甚或恐惧。 即便是非线性叙事,这些作品仍组合为一件不可分割的整体,用恰到好处的一语双关谱写了一首安魂曲。只消对同时着了火的枯枝、野花、缠绕着葡萄藤的树投去短暂一瞥。如醍醐灌顶,笼罩在启蒙与超然解脱之光中——这是一种结局吧。强光不再,线钩不再,拟人花瓶不再,戏剧舞台不再。唯留着不尽的横木竖枝。 她飞走了。 [i] 来自蒋志个人网站:http://www.jiangzhi.net/?p=2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