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迟:口人可走尺土

原载于:I N G

文/顾灵

何迟在“唱吧”里唱著名西北山歌(“花儿”)音乐家、歌唱家朱仲禄的作品《雪白的鸽子(呛啷啷令)》,截图中正在显示的画面是何迟在踩砖头ràng油麦,就是把麦粒上面的毛皮ràng下来,做醪糟用。

口吐鸽子和珍珠

何迟说:“我羞于声称自己是艺术家,没有人在一生中的每个时刻一直是艺术家。艺术不是一个职业,艺术家也不是一个社会身份。艺术家只是一个人在某个具体事件中的临时身份,一个被事件定义的角色,一个大概率在拼命逃杀的角色。等到事件结束了,身份就消失了,角色就退场了。”
说得好。
在我看来,他的很多创作与策划,都是从这个意思里走出来的。其实这段话是对他早年说过的一段意思相近的话的修订版本。旧的版本是:

如果他一直在逃避艺术家这个词,而且每次都还逃得比较利索,我觉得算是比较成功,而且他还得一直逃,他还不能停。

何迟,2014 年与策展人王麟的访谈

我觉得旧的版本的意思表达反而更直接。它说的是,一个人,尤其是做艺术的人,不要被一个词(概念、身份)所禁锢——尽管这个词(概念)会披着“艺术”的外衣;那他追寻独立且自由的旅途上,就可以有开放的可能性。
我跟何迟认识,是他在北京一本杂志《艺术时代》做编辑的时候,差不多是 2012 到 14 年,我是杂志的作者。后来有一次我去看兵马俑,当时何迟正好在西安,他非常热情地招待我,还带我去看同在西安的艺术家郭海强画的秦岭,都非常好看。那时候我对何迟的了解是非常模糊的,而且我对如何了解一个人这件事也是相当的懵懂(现在也没明了到哪儿去);我已经把我们吃饭、去工作室时聊的内容几乎全忘光了,总之在当时我的印象里,他不是艺术家。

何迟个展“故居”海报,©何迟,外交公寓

后来通过姚梦溪的文字读到他在箭厂做的“隔馆”,非常喜欢。今年三月去北京,抓住了他在外交公寓的个展“故居”的尾巴,也很受打动。这回跟他聊天前,我看了他发来的一些作品履历和介绍,明明白白地显示是个艺术家;但我又怀抱着对前述开篇两段“宣言”的认同,于是就这么有点没把握地开始跟他聊创作。我俩的聊天是从一个梦开始的:
这个梦似乎反应了一点对一个艺术家参展的焦虑,梦的是第二天展览就要开幕了,但作品还没做。怎么办?!于是在梦里,他做了这件作品:找了一些很好的石头,测量它们,然后从每块石头里求一个最大的球(其实这个测量和计算都是估算、不是精确的),然后把这个球的直径标在石头上。
后来他按这个记下来的梦,真的做了这件作品,取名《珍珠》;配合着,他写了这样一句话:

人子说:珍珠是天地的理性,是造化的良心。

何迟,作品《珍珠》自述

珍珠怎么就是天地的理性了?又为什么是造化的良心?
这句没头没脑、也没前因后果、逻辑推理的陈述,却对我有着一股子道不明的吸引力。细想:珍珠是一颗自带光芒的球状石头,它孕育自水体与蚌壳,吸取日月之精华。
我问他:人子是何方神圣?
我想的是,有老子、庄子,孔子、孟子,还有墨子、孙子,好多人呢。这个人子,看起来特别厉害。
他一听这问,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这时我们正通着电话,所以我听见他朗朗的、带着西北味儿的、有点厚度的磁声直直地笑起来;嗓音正像本文开篇那首“花儿”的风味。
可要是我用的微信问他,估计他就会回复我“口合口合口合”。
我一开始还会念成“口”跟“合”,后来知道这是因为他做了一件作品,应该念成“哈哈”:

发表情的时候,我们是正在做着跟表情对应的表情或动作吗?还是说,其实我们更多也是发出那个表情的观众或导演而已,我们自己并不是演员、并不需要表演表情。

何迟在电话那头接着说:我写这个文案——这句话也算一个文案吧,因为有个配套的作品嘛…我写这句话的时候,恰恰我爸刚过世。

人子,人兄弟

何迟这个名字,是他自己改的。25 岁考上大学转户口,他拿着烟酒,到当地派出所,所里都是年轻人,一起唠着,人就给改了。
我很喜欢这个名字。这两个字放在一块儿,是两幅挨着的小画儿:左右结构的单人旁和一个可,仿佛搭出了一间小屋子;走字底的半包围结构托着一把尺,好像走到哪儿心中都有尺度,迟到了也不打紧。何迟就是因为大学考迟了,选了个“迟”字。考迟了,也没妨碍他偶尔地、在一些事件中挺身而出,当几回艺术家。(这么拆字其实有点牵强附会,繁体字的“遲”走字底包的其实是头慢吞吞的“犀”牛。)

高德地图上显示的何家岔周围卫星图,每个坡上都密密麻麻铺着条状梯田,很像一幅巨型抽象画,让我很震撼。

他出生在甘肃省通渭县陇川乡何家岔。
甘肃省 通渭县 陇川乡 何家岔,顺着这四层结构读下来,我只能隐约感到“这地方很远”;而导航软件精确地显示:上海直通何家岔走沪陕高速有 1798 公里。接着在屏幕上放大卫星图,“何家岔”四周每个坡上都密密麻麻铺着条状梯田,合在一起,从屏幕里看,很像一幅被高度压缩的巨型抽象画,让我很震撼。
我这个从小在上海出生长大的城市娃,对何迟的家乡没能有一丁点儿的切身把握:诸如伏夏正午的阳光有多晒,凛冬半夜的月光有多冻,还有屋后田间动物粪便夹杂着汗水、植被跟金属农具的气味是怎样的浓裂。

何迟老家

何迟说:真正穷乡僻壤。
他在家排行老三,最大的是大姐,老二和老四、老五都是男孩儿。四弟从小过继给了舅舅。
“你父母怎样的教育,让你们兄弟姐妹关系特别好呢?”我问。
何迟想了一会儿。
我知道这其实是个大问题,很容易想不到具体的回答。这只是一个心里知道的印象。

我记得小时候我们会直接称呼名字,兄弟姐妹间也直接管叫名字。直到后来好像长到稍微懂事一点,自己就自然地不好意思叫名字了,叫不出口了;就都改口叫家人称呼了:姐、哥这么喊。

我用记忆里他朗朗的、带着西北味儿的、有点厚度的磁声回忆出他说的话:

你问的这个,我想起一件事儿来,印象特别深,一辈子都忘不了。爸妈特别强调一个:家人之间没啥秘密、钱是大家的,没有私房钱。这一点是我爸妈处理很特别的。现在回想起来。有一年大年初二,刚过完年,下大雪,早起扫雪。我记得我哥被妈骂了一顿,离家出走了。我拿了铁锹,就去找他。雪积的很厚,我哥穿的是新胶鞋,雪里留了脚印,我能看出来。反正我就跟着脚印走。那是 1988 年,我 15 岁不到,一口气走了 80 里山路,那就是 40 公里路啊!也就还真找着了,找着我哥了。

哥说拿了家里十块钱,买票要去兰州打工。哥说知道我要读书,还留了学费跟家用的。我估计当时家里总共二三十块钱。我说回家吧,后来不知咋的,他就跟我一起回去了。那时已经半夜了,你想啊,走了那么久。乌漆嘛黑的半夜走回家,我俩就迷路了。那个场景,永远忘不了。

何迟,2023年与顾灵的访谈

“你现在一问,我就记得妈老爱念:一家子人,不要有私房钱;大家想着私房钱,这家就完了。”何迟试着总结,“这可能就是为什么我这个人老是对钱没概念,现在也靠我兄弟帮助”。

可以做艺术

何迟告诉我,前年的时候,老家的房子原拆原建。几十年没动过的房子,整个推平重盖。村子里有50 家人,算是比较大的村子。气候跟北京比,没北京干,北京风更大、更冷。

我 1989 年考上师范中学(中师),读书时就喜欢唐诗宋词,最爱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中师跟高中一样,毕业后包分配,对口的是农村小学,我就去农村当老师。考中师,不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本可以上高中;上中师其实是为家里考虑。我妈知道中师包分配,到时能暂时减轻家里负担,是家里的一步棋。

当时那种穷,我对钱没啥认识,只知道自己还算家里的经济支柱。当农村小学老师,工资三百来块钱,领完工资就给家里,是一家人的。自己开销也没什么,吃的都从家里背面背菜,从不讲究。我现在回想,如果不上师范,也就不会学艺术了;因为上高中可能就考理工科了。师范生没有高考压力,这个跟很多人不一样。

回想过去,每一段都是不同的梦,很诧异,会惊奇那个人就是自己。那种多重自我的感觉,有点像波拉尼奥写的《荒野侦探》。差不多 1993 到 98 年,我在偏僻乡村当老师。一开始在一所偏僻小学,当教导主任,班主任,代语文数学等课。1994年调到初级中学以后,当班主任,代该班的语文课和全校三个年级共计九个班的美术课。

我头一回看咱们聊的这个艺术应该是在根据16开本的美术教材来画。那种印刷品都印得特别差,但我很记得塞尚的一幅画:没几块颜色,暗暗的,但就是耐看,感觉那么丰富。我妈用画夹子留了些我当时的画,现在拿出来看,我看画得也不赖,有点感觉。当时都不知道有美院这种学校,只知道自己想学艺术。1997年考西安美术学院,没考上;97年下半年,我开始自学英语,98年去西安上考前班,考西安美院,考上了国画系。对当时我们那儿的人来说,考大学是个梦,我圆梦了。

不过要说艺术,咱们家人都挺有艺术细胞的,爱唱山歌,我们西北五省叫“花儿”,花儿就是女孩子的意思。说到秦腔,除了我奶奶、我妈和我没有登台唱过秦腔,其他家人都上过村里的戏台。我姐和三弟简直可以说是村里唱秦腔的台柱子。小时候家里腊月、正月人最多,农村没电,几个人来板胡、二胡,凑在一起。我爸爱这个,自己做了把三弦。我觉得他是个有音乐梦想的人。

何迟,2023年与顾灵的访谈
何迟老家农忙

走南闯北

何迟 2002 年从西安美术学院毕业后,从 2003 年到 2022 年,正好二十年间做过十个行为,标题都是两个字:简历、赴约、面对、游行、暗恋、环岛、句号、情书、理发和告别。据说有留存视频和照片,但何迟仅发了以文字排版的 pdf 文件,每样都是从右往左的竖排、分别用了不同的颜色,形式有点像站牌上的站名,而其中不少内容也确实跟交通有关:城市景观在不断改变,何迟在城市中搭载着各种交通设施移动,这些移动不是为了到达,而是为了出发跟经过。

在此期间,何迟还参与了不少“底子是友谊”的小组:2007 年,他跟西安美术学院的两位校友——吴海和郭海强在北京创立“雄黄社”,从 2009 年至 2011 年,共同策划了多场邀请许多艺术家来参与的展览,其中好几场的名字也是两个字:骄傲,风流,天涯,微笑,春秋……它们都力图打破单个展览的时空局限性。2011 年,何迟与宁浩翔、胡柳成立“南山绘画小组”,致力于绘画艺术的创作与研究;2012 年,他和蔡东东、戴卓群、闫冰、康学儒等创办“我们说要有空间于是就有了空间”,努力塑造空间主体的独立性,并探索空间命运的可能性。

持如:土手寺女口寸

近年来,“策展人”何迟变得十分活跃。仅 2021 年下半年,我就知道有起码五档(系列)展览是他策划的:
2021 年 6 月,在北京一家名叫 WINETAIL 的夜店,何迟策划“陈小果:爱在黎明破晓前”。配合展览,何迟写道:

与其把绘画展在店里,不如把绘画展在夜里。

在夜里,绘画不表演,不装假,不配合观看。

同年 8 月,在不知道哪个地方的哪块公交站广告牌,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何迟策划“肖武聪:向当代艺术进攻!Xiao Wucong:Attack Contemporary Art!”。而在发布相关推送的公众号“joeyhomeovo”里,还收录了分别发表于 2022 年 1 月和 5 月的两篇展览推送,先后是“来金娜:雪梨谷”和“张汲:血统”,也都没有标注地点和日期。配合肖武聪的展览,何迟写道:

与其说这是一个展览,不如说这是一次行动。 

作为一次行动,它是独立的,并不是一个为行动者的某种职业生涯(比如绘画生涯)做的宣言或广告。

同年 9 月起,在上海 M50 的香格纳画廊,他与闫冰合作策划“原罪”系列绘画展览,个展艺术家的名单里有郭隆耀、颜文辉、郭海强、亓文章、杜汶徽、郭强等六位。配合展览,何迟写道:

“大不了回去画画”:绘画是当代艺术的出处?收容所疗养院?归宿?绘画是当代艺术无尽地索取安全感的地方? 

绘画是当代艺术的乡愁。当代艺术在反抗绘画中诞生,在不断地反抗绘画中流浪。 

绘画是当代艺术的原罪。

在接下去的文字中,何迟将绘画的当代与不当代,跟城市与乡村的当代与不当代同构讨论:

城市是当代的,农村是不当代的;大城市是当代的,小城市是不当代的……

同年 10 月,在北京当代艺术博览会“集时 CO-TIME”(展位号:C3)策划了艺术家胡尹萍(胡小芳)的“祖 师 西 来 意”,请一群未受过学院艺术训练的阿姨用绒线针织一批“西方艺术大师”的作品,如文森特·梵高的《向日葵》,大卫·霍克尼的《水花》,甚至马塞尔·杜尚的《泉》。配合展览,何迟写道:

什么是中国当代艺术 ? 国产当代艺术是。

同年 12 月,在北京 Aiyo 艺术空间,作为“因为”系列项目之一(据 Aiyo 艺术空间微信公众号,该系列一共五期,均由何迟策划),发生了“黄彦:艺术是消失”。黄彦有以文字记录日常内容的习惯,几乎强迫式地精确到分钟。但在 2021 年 12 月的 24 天里,每天晚间,黄彦会在 Aiyo 艺术空间待一个小时,并对这一小时发生的事不做任何记录。配合展览,何迟写道:

把 1 天的 24 小时平均切割成 24 块,重新分配镶嵌在连续 24 天的同一个时间段里,每天准时消失 1 个小时,是不是像在时间的长卷上划开了一道整齐的可期待弥合的伤口?

此外,从今年 4 月开始,何迟还在深圳美成空间先后策划了:“李芃澎:池塘”、“颜文辉:事物”和“黄周妥:荒野侦探”。他还有其他的策展项目,我只是没有继续在这里罗列。
何迟跟我强调说:

我不是策展人,策展是我作为艺术家的一种创作方式。在那个具体的事件(展览)中,我是策展人。我的身份是事件定义的。

然而此时如果我们回顾文首他关于一个人不总是艺术家的话,也即“在具体的事件(行动/创作)中,我是艺术家”;何迟如今在强调自己不是策展人的时候,似乎也连带着强调了他作为(超越事件的)艺术家的认同,而这个事件甚至可以是他人的。

我希望我的策展是行动性的,事件性的,是作为“策展人”的遭遇和反应,有点“格物”的潜意识;所以不会挑选平台。策展肯定要创造性地处理展览、作品和观众的关系,这也是我为什么强调展览概念和展示方式一样重要的原因。观众肯定有不同的层面,但都得用同一个概念和同样的方式面对。希望无论哪个层面的观众,一到现场,都有直观的与以往的参观经验不同的感受。

何迟

什么是当代艺术的尺度?

这个小标题,是我尝试总结何迟的问题意识。他想做的艺术创作,要包含策划、行动与事件。作品跟展览,往往是无法分割的。而什么可以是当代艺术?当代艺术的边界在哪里?艺术与生活之间有着怎样变化多端的关系?借用ING主创编辑林叶“元问题”的说法,也贯穿在何迟的思考与创作之中。

谈到他的策展工作,何迟重重地扔了两个字:土鳖。他认为,中国的土鳖艺术家不多了,他是一个。如今艺术圈里的 90 后、00 后的城市年轻人,大多海归、高学历。而“我们这种土鳖”,如今没人关注,但他偏偏要关注。“现在现实里还有哪些人不被关注、最憋屈,不会英语、没见过世面,干不了别的、经过淘汰剩下的,但是跟艺术干上了的人,就是我要关注的。这些人不可能流行,不可能以流行的方式做作品。我对反潮流的东西天生敏感,我跟潮流保持距离、保持警惕。”

后记

文首图中,何迟踩砖头ràng油麦,在地上形成一幅金灿灿的圆形画面,圆里随着他在时间中的移动起伏排列出规则的抽象形状,活脱脱的生动美丽。他头戴草帽,阳光晒着屋前的门帘、农具,晒着地上的金色圆画,晒在他身上、一道影子投进画里。他口中的土鳖,精准地描画了从事中国当代艺术的群体中一道深不见底的割裂,一重易于污名化为投射在光鲜的现当代艺术实践界的阴影。而这道深痕、这重阴影,是谁?来自怎样的土地?有着怎样的生活?如何理解艺术?在向西方看齐的标准化生态内外,他们如何自处?向何处生长?从哪里汲取力量?创造出了怎样的艺术?我期待继续了解。

关于何迟

何迟,字持如,以诗性行动和概念创造为核心,作品不拘一格,跨越诗歌、行为、装置、雕塑、录像、摄影、绘画、书法、策展等各种方式和媒介,往往使普通的物品、方便的材料、传统的对象、日常的生活激发出照亮自体的光辉。他立足于反复无常的时代背井离乡的个人具体独特的生存感觉和生命体验,考察清理自身赖以生活难以脱离的母语世界,探索华人族群华人文化如何面对人类的各种当代问题和文明危机,以及个体如何革命,个人如何发明和参与共同体的创造性建构的可能。

本文图片感谢艺术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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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迟:良心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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