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年,我们推出了“美术馆管什么,专题系列,试图呈现中国的美术馆的多元面貌。如果说美术馆更多以当代艺术和视觉为中心,“万物皆可展”的博物馆则在历史脉络、集体记忆和普罗大众之间自我定位。接续上一专题与美术馆馆长的对话, 本期“博物馆管什么”跟随博物馆的机构负责人,进入博物馆的内部看看正在发生什么。
位于北京通州宋庄的声音艺术博物馆继三年筹备后,在今年的世界博物馆日正式投入运营。但是开馆并不意味着一劳永逸,等着宾客盈门只是一种天真的错觉。对于联合创始人秦思源和洪峰而言,这仅仅是一个下半辈子机构事业的开端.
秦思源 (Colin Siyuan Chinnery)是一位有着丰富文化机构工作经验的前辈:他是民国女作家凌叔华的后人,在2000年前后加入大英图书馆负责国际敦煌学项目,此后任职于英国大使馆文化教育处,策划了一系列实验剧场、声音艺术和当代艺术项目;2006年到2008年,他成为龙伦斯当代艺术中心(UCCA)初创团队的一
员,担纲副馆长兼首席策展人;2009年到2010年,秦思源连任两届ShContemporary上海艺术博览会国际当代艺术展“上海当代”的总监,以专业的内容策划帮助这一博览会渡过2008年金融危机后的难关。
在这些光鲜耀眼的身份背后,作为一名个体创作者,秦思源组建过名叫“六位”的摇滚乐队并任主唱,又从2002年起兴试艺术创作。2019年,他创立了个人项目「声音总站」
(soundterminus.org),白由探讨声音的社会、文化与记忆维度,探索概念音乐与声音艺术。
用声音还原一部历史
“以前的工作对现在的影响是无法量化的,”泰思源坦言,“但确实在英国大使馆文化教育处(British Council, 后简称BC)的那段时间对我来说收获是最大的。“当时他还不是艺术圈的一份子,初尝艺术家与策展人的实践,头上没有职业的帽子,比较自由。〝我没进过美院,没受过艺术教育,不是一个机构的什么人,是个很自然的状态。BC的工作给我很大的启发和自由度,虽然在职时间不长,但回想起来,我觉得比别的艺术机构经验对我来说都更重
要。”
作为项目经理,泰思源要横跨BC建筑设计时尚、创意经济、音乐、视觉艺术、文学、戏剧舞蹈、电影七大领域,有时甚至还需要去英语、社会企业、科技等平行部门轮岗。他当时的同事们基本上只是行政的管理者,几乎不参与内容。
这一“无趣”的陈规在秦思源策划「都市发声」时被打破了。身为团队里唯一一个对艺术和音乐有很大热心与一定经验的人,他的提案没有像在一家大型美术馆多名策展人内部讨论时那样遭遇批评与竞争,而是获得了一致的支持与鼓励;加上丰厚的经费,他得以将「都市发声」付诸现实,而这也是他第一次接触作为文化媒介与研创领域的「声音」。
彼时参与「都市发声」的其中一位音乐家彼得 •科萨克 (Peter Cusack)在北京期间通过北京广播电台做了一项征集:《你最喜欢的北京声音》。通过“你最喜欢的城市声音是什么?为什么?”等问题,了解人们对城市的音景有什么样的情感,声音跟他们的关系。
这项征集收到了听众广泛的反馈,主要受关注的声音有几类:一是喜欢老北京的声音,如鸽哨声;二是儿时童年的声音,如拿起棍子打枣,枣顺着屋顶落到搪瓷缸的声音;三是日常中的声音,如出租车的打表声,上班途中听见北京电报大楼的钟声等。一个简单的问题,引发了特别丰富的关手文化、历史、记忆、城市变迁的讨论。
如果说「都市发声」是一颗种子,它不仅成为BC后续项目策划的一项成功模版,而且继续举办了好几届;对秦思源的影响也在多年后持续发酵:2013年,英国王储基金会捐款重建了位于北京东城区的史家胡同二十四号,这里是秦思源外祖父母陈源与凌叔华的1日居。为了把这个1000多平方米的院落重建成史家胡同博物馆,在筹备期问邀请秦思源参加顾问会议。博物馆的规划方向是做老北京的生活内容,秦思源想到可以从声音角度来做,并应邀研究相关方案。这时,他重新找出了8年前「都市发声」项目的录音,其中一些很普通的日常声音把他立马拉回了当时当刻。
〝我记得当时是听了一个北京出租车的打表声,它立马把我带回了2005年。我想,如果我可以还原其他很多声音,那么每一个人可能会有非常主观的、不同的感受。如果用这些声音来做北京的历史,它不是一个大历史,而是完全个人主观化的感受的历史。当然我觉得这里面有点浪漫化的成分,而且现实里我也发现,还原老声音是很难的。”
秦思源是从老北京叫卖声入手开始还原老声音的,因为“街头叫卖最容易做”。整个过程由于周期紧张也完成得非常快:他请教了老北京物件收藏家和叫卖专家阿龙,并找了录音师贺斌、声器设计师与编程师孟奇合作,群策群议。它的成果是设在史家胡同博物馆里的小隔音房问,观众点击触摸屏就能够听到不同的老北京“胡同声音”。当时网友叫这个小屋子“声音博物馆”。后来,再将这个项目延续到现在的声音艺术博物馆时,秦思源叉邀请到时年九士四岁的杨德山老先生 (当时唯一真正在老北京叫卖以及还能表演者)、八十六岁的张桂兰奶奶(老北京叫卖者)和老北京文化专家李洪森老师等行家里手,将真正原汁原味的老北京声音留存下来。
卸下当代艺术的包袱
〝可做完这个项目的时候,我却困惑了。做完就完了吗?要怎么接着往前走?后来我试着自己去做田野录音、城市录音,记录正在消失的声音,这部分在目前声音艺术博物馆常设展第一单元「老北京声活」里也有展出。但当时身边很多朋友都劝我别做这些,出于善意地认为这些对我来说是在浪费时间。“电话那头秦思源的声音勾勒出一张陷于两难的脸:“当时我己经扣上了艺术圈的帽子,但自己却意识不到。我已经变成了当代艺术大产业机器的一个零件,我把自己变形来去适配这部机器的运转。当代艺术圈的意识形态也很强烈,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其实可以不在里面。它这个帽子变成了孙悟空的那个紧箍咒。〞
突然有一天,他冒出了一个给自己的问题:我为什么一定要做当代艺术?其他的一连串问题接踵而至:我应该是什么状态?什么东西让我有感觉、让我觉得最有意思?“哎哟我把那个箍一摘,整个人就轻松了,想象完全就打开了。我意识到自己有自由、有动力、有兴趣、有观念可以去探索声音,卸下了当代艺术的包袱。”
一旦摆脱了先前别扭的状态,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2005年做「都市发声」时那种自由、舒服的状态。气一顺,事就顺;一时间他似乎乘上心想事成的顺风,且一度有很多真人秀、综艺节目、媒体找上他,把聚光灯打在他「用声音做北京历史」的人设上。他也很快意识到这些流量与曝光似乎不是关于内容的,便很快抽身寻找适合开展声音探索的其他路径。
声音的核心是跨界
宋庄位于北京东六环,如果继续往东十公里就到河北燕郊了。这里是著名的艺术家工作室聚居区,但目前正在面临多轮拆迁。
洪峰,声音艺术博物馆的另一位联合创始人,秦思源的搭档,北京通州人,可以说长期深耕宋庄。他是宋庄艺术区的主要创建者之一,曾任北京宋庄文化集聚区管委会副主任。他创办了中国宋庄艺术节,并创立了北京宋庄艺术发展基金会,这家基金会就是声音艺术博物馆的主办单位。
在曾经的经济上行期,江湖人称“洪爷”的洪峰带着边玩儿边做的轻松心态,围绕通州传奇建筑“若谷楼”开辟了占地8200平方米、展览空问6400平方米的槐谷林艺术花园院落。这个声音艺术博物馆现在的家,一度曾是他支持艺术的“游乐园”:有大红大紫会所,有展厅,有出版和读书会,还有基金会做各种项目。那是很潇酒的个人状态。但随着时问推移,洪峰的想法也开始有了一些变化,他希望能以更可持续的机构形态来支持艺术。但具体要做一个什么样的机构,他还不知道,直到遇到了秦思源。
“来自两个世界的人,碰到了,要一起做一件没有蓝图的事情,初期有摩擦是很正常的。“秦思源笑着聊起两人的相遇与合作,“刚开始朋友们知道咱俩要合作都非常惊讶,发来的表情包都是那种超夸张的反应。我们确实是在冒一个很大的风险,因为这个事情没有先例,无从对标。虽然我们表面上显得很不一样,但那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一部分;可是往深里了解,处熟了,便会发现缺了我们中的任何一个,这事儿就不可能成。”
这也是秦思源说不想别人叫他馆长的原因:“大家觉得,他是金主,我是策划,没那么简单。这是我们要一起做下半辈子的事儿,不是谁给谁打工。这个馆,它是一个全新的事物,对我来说它像一个活的生命。我们可以一直去发掘好多很好的可能性,通过长期的沟通、协商去达成共识、推进项目。因为以前的博物馆、美术馆模式,几百年了,它是相对固定的;但如今社会的转折点非常活,是多变的;如果我们机构,能跟这种多变的时代产生一种同步的感觉,那就太有意思了!”
仅就宋庄而言,末来会有不同的资本进驻这片北京副中心,地区的经济与产业生态也会发生很多变化。声音艺术博物馆是宋庄当下与未来的一部分,充满着未知与可能性。而下设声库档案馆、声疗体验室、音速童年、音乐演出平台live house、艺术家驻留中心、鸽哨基地、餐厅与酒吧等版块的声音艺术博物馆综合园区,内容横跨传统文化、城市规划、历史研究、人类学、社会学、音乐、当代艺术等等。
〝我们认为声音是一种媒介,而不是一个主题,所以它的核心是跨界的。这与当代艺术的专业机构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当代艺术是一个非常专一、准确的领域,可能里面某些艺术家或课题是跨界的,但机构都是专一的。我说这个不是贬义的,而是说当代艺术馆做好了,很专业,它能在窄的领域里做得很宽。但反过来,往往越开放,越容易乱:不清晰、不专业、想说很多话、结果什么话都没说清楚。我们涉及的这些领域,每个都有自己的大世界,每个都是能单独做博物馆的领域。这样做,我就一定要非常警惕,怎么做可以开放而不乱。
博物馆的「智库」模式
秦思源将声音艺术博物馆清晰的内容结构,归功于杰出的建筑设计。著名建筑师柯卫担任槐谷林艺术花园主持建筑师。艺术家林天苗、王功新花费近三个月的时间,完成院落全面梳理和整体概念设计。而为了满足落地的硬件条件,又由行进建筑工作室的青年设计师孙睿和李广参与现场改造的设计与执行,上海城集设计、IKONDESIGN和青零青壹设计等设计机构共同参与内部设计和深入打造。另外特邀日本建筑设计师村田純 (Jun Murata)设计了「冥想空间」。
建筑空间上的合作体现了声音艺术博物馆「智库」模式的一个面向,而其内容上,也聚合了文化事业的社会活动者、城市历史研究者、建筑师、科学家、设计师、录音师、拟音师、程序员、策展人、艺术家、街头游商……等各路英豪。“筹备的第一步,我有点像个电影导演,有一个中心的视野,能够把不同的因素整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清晰的故事:人物、音乐、故事线索,都串成一个作品。等把基础搭建好之后,如果它发展得比较健康,那平台的感觉会越来越明显,不同的项目会有不同的学者来跟我们合作,形成专业领域,合作的意识会越来越强。”
以声库档案馆为智库核心,这个大平台里的小平台,旨在向音乐、语言学、人类学、世界音乐、医疗、科学、地下音乐研究等各个领域征集声音档案与资料。“我们想要寻找不同的研究者、音乐家跟声音有关的档案,放到我们这个平台,成为非常有意思的研究资源,让不同的内容碰撞,让新的想法从档案里生发出来。”
另一方面则是超越本馆建筑空间的外拓项目。比如在自然生态领域,与环保机构、大自然录音师、生态学家、植物学家等不同领域的学者合作项目:又如在音乐领域,挖掘范围更小的在地性音乐,探索那些末被记录的地区,还有声音疗愈可以跟医学机构合作等等。
“我们搭出这个平台之后,大家来了不是找我泰思源或者洪峰,而是找这个平台。当然目前是我在负责博物馆的内容,所以是我出面在谈;但当我们把整个馆和院落的生态、业态做得很健康,有了一个可持续的经济模式之后,这个实体空间就更像是一个样板间或研发基地,而我们的各种项目可以在全国、甚至全球的各个地方开展。开幕以来两个多月,已经有不少人觉得我们有意思,在聊各种合作的可能性。”
在秦思源眼中,声音艺术博物馆作为一个机构,跟人一样,是活的生命体:“还是那句话:气一定要顺。如果它营养都是对的,很健康的,那它的生命力是你想象不到的。作为一个开放的平台,一个新的正在成型中的机构,它有自己的自由度。就像我当年卸下了紧箍咒、回归自然一样,别把它扣上一个帽子、把它约束了、让它成长不了;而要特别呵护机构的开放性,这在我看来,是它启动时期最重要的一件事。”
策划、监制:吴亦飞
撰文:顾灵
编辑:蓦然如无特别标注,本文图片由声音艺术博物馆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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