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2023年5月10日首期观展团“无中生有”— 香港电影美术及服装造型展之后,2024年3月23日第二期观展团仍锁定策展人张西美老师(Edith Cheung),聚焦香港电影资料馆的“更衣记”— 香港电影旗袍戏服秀。(点击链接收听导览节目,本文为活动回顾札记)
文/阿毛,dcm

展览以张爱玲同名散文「更衣记」为题,将见证香港电影工业起起伏伏的三十一件戏服按传统、几何、花卉、年代四章优雅展开。导览时,Edith不忘透露一些戏服赶工或循环利用等展览幕后研究过程中的小彩蛋。此外,精心编排的资料板通过从资料馆挖掘出的殷实档案,将旗袍的演变、画报刊载的电影戏服一一展示,补充了当时电影、时装行业的背景。现场还放映了所展出戏服出处的电影片段集锦。展厅人台上静态的衣物在影片中翩然灵动起来——毕竟是为镜头服务的故事讲述载体,合演员身段之余,再美的华服,烘托的总是这些荧幕女性的举手投足。
导览前,Edith与香港长衫协会理事李颂诗老师(Eunice Lee)的对谈内容翔实,深入浅出地介绍了旗袍与长衫的演变史,更难得分享了诸多相关的时代与社会背景。尤其在中午观影过歌舞喜剧片《云裳艳后》(1959)之后,是场干货满满的史料解读。
对谈首先讲了“长衫”,现时我们看到那些“花样年华”、定型时期的旗袍,原来改良自民国初期的男士长衫。从1930年代初期的十字平面机构,到中期显露曲线、末期1950年代左右收窄摆。1960-70年代是旗袍的定型时期,有胸型皱褶、分袖、腰身收窄——当时旗袍在香港盛行,本次展览“更衣记——香港电影旗袍戏服秀”就集中展示了从这一时期到当代的经典女星旗袍戏服,再从海量电影资料中剪辑精华片段,重现昔日屏幕上的曼妙身影。
Edith提到过往给古装电影做美术指导,导演要求衫一定要留中缝,因为当时的织布机就那么宽,缝制的时候在中间缝起,挺拔而有骨气。还谈到旗袍如今之式微,是必然的——旗袍费时费工,必须人衫合一,度身定制,有好的面料才拿去做衫,每一件都有特别的纪念。后来面料工业化生产,工作方式变化,西式服装大行其道。“你唔会着阿妈嘅衫啊嘛~”(你不会穿妈妈的衣服了,过时了)至于旗袍的未来会怎样,Edith说,它必定是一个小众的事情,就少少人延续下去也不错。
的确,现时日常已很少合适的穿着场景,回想上一次看到有普通人穿旗袍是什么时候?可能是凤凰花树下又或者学校门口,妈妈们穿着同款旗袍,为孩子拍摄、祈求考试“旗开得胜”吧。还有开高衩的旗袍,酒楼资客、礼仪小姐……这些批量生产的衣衫已不是那个“旗袍”了。
还不禁想赞叹一下,对谈的气氛轻松活泼,两位讲者一来一往,睇落好似随口讲埋晒D往事、家常(看起来好像随口说说、信手拈来),实则处处有料、没有一定的史料研究功夫便无法讲得这般笃定自如。和展览的说明牌一样,都是直白易懂,没有太多艰深大词,实乃观众之福。不知不觉已到问答环节,前排老者举手提问,坐低听完回复后又迅即打瞌睡歪头。我想坐在旁边的朋友也会这样想吧:如果老了也有这样的公众活动可以参与就好啦~
说回《云裳艳后》, 开播才发现原来是国语。这部1959年的“豪华绝顶歌唱喜剧”、时装片在香港出品。估计是因为当时电影行业有很多南下香港的人才,影片又要面向整个东南亚华文观众,所以采用国语。当年的观众没现在这么多“视觉信息”,应该看得很欢喜吧~这一批形形色色才华横溢的电影人到了香港之后,则是另外的故事了。
这部整体基调欢快的时尚商业片,仍埋藏着对女人形象的传统束缚与消费物化之间的冲突。一如张爱玲在《更衣记》中所写:
中国人不赞成太触目的女人。历史上记载的耸人听闻的美德——譬如说,一只胳膊被陌生男子拉了一把,便将它砍掉——虽然博得普通的赞叹,知识阶级对之总隐隐地觉得有点遗憾,因为一个女人不该吸引过度的注意;任是铁铮铮的名字,挂在千万人的嘴唇上,也在呼吸的水蒸气里生了锈。
女人要想出众一点,连这样堂而皇之的途径都有人反对,何况奇装异服,自然那更是伤风败俗了。
片中被视为“麻烦制造者”的孤女院院长鄙夷抛头露面的时装表演,反将女主角丹凝视作孤女院名声的“麻烦”。可通过时装表演为整修孤儿院建筑与贫困儿童募资的“包装”,丹凝与院长如出一辙的慈善心在时装公司逐利与男性追求者的实质之外,被轻巧地合法化了。
作为片中喜剧桥段的关键道具,与丹凝神似的一具模特人台,被多番作为女主的替身,甚至真假颠倒、被视作“原形”,个中亦含尖锐的讽刺意味。
看影片介绍:片中走秀服装均出自当时香港著名的“造寸时装公司”主事人顾亦珍之手。原来是真有此店呢~(还有一家叫“绿屋公司”,从上海过来的原班师傅在香港成立的裁缝公司延续了旧名)
片中的时装展随着新装更换,也搭配了对应的小剧场,如主演林黛化身西部女郎、巴黎摩登女士,以及西方人对和服的喜好将其作为居家服、睡衣都有解说展示。还有一段“六月新娘”的婚纱表演,林黛穿着泰国、马来西亚、印尼、日本、中国等国家的传统婚礼服饰走马灯般转场,舞台布景即使是黑白片也看得出制作精良。诚如电影海报、广告上的文案:“迎新春的第一朵彩云 裁新装的唯一部蓝本”“款款新装 式式脱俗 件件美观 熠熠耀目”。
片名的英文“Cinderella and Her Little Angels”(灰姑娘与她的小天使们)也是个彩蛋,同时成为展览英文标题“Cinderella and Her Qipao”(灰姑娘与她的旗袍)的参照。
其实,婚纱表演的主题「六月新娘」致敬了张爱玲为电懋撰写的同名剧本。虽是根据泰伦斯·拉提根 (Terence Rattigan)的”While the Sun Shines”改编,可剧本中灌注了张氏赋予女主角对婚姻的女性自觉。同样出自《更衣记》,她这样写道:
衣服似乎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刘备说过这样的话:‘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可是如果女人能够做到“丈夫如衣服”的地步,就很不容易。有个西方作家(是萧伯纳么?)曾经抱怨过,多数女人选择丈夫远不及选择帽子一般的聚精会神,慎重考虑。再没有心肝的女子说起她‘去年那件织锦缎夹袍‘的时候,也是一往情深的。
在张爱玲代表性的犀利笔法下,于女人心目中连衣服也及不上的男人却在《六月新娘》中成了名门小姐愿意仔细斟酌的对象,这可算是相当有年代感的婚姻观动荡了。
“六月新娘”(June Bride)这个典故也有两说,一是溯源罗马神话中的天后朱诺Juno(希腊神话中名叫赫拉),集美貌、温柔、慈爱于一身(其实熟悉神话的朋友应该知道,她恰恰是狠辣善妒的厉害角色,而张爱玲也从未放过在都市浪漫戏剧的外壳里塞进对诸如姐妹善妒之类人性阴暗的刻画);二是美国华盛顿“April Showers Brings May Flowers”四月雨、五月花,六月新娘有鲜花可捧、恰是最宜结婚的时节。
就像张爱玲写剧本往往参考英美既已发展的戏剧与电影工业,仔细推敲影片场面甚至光影调度;在广义的西方影响下,华人女性之于两性关系的认识有过好几轮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对谈答问时,有观众问,既然曾经大多女性都会做衫,又何以专业的裁缝大多却是男人?Edith笑答“男人说好看,跟女人说好看,两样嘛”虽是玩笑,却也一度是真实的心理。如今,男女穿衣与恋爱,都已远远接近了张爱玲写「更衣记」时所向往的自由,可种种冲突与麻烦,也还是脱不开残喘的传统与拜金的势利使然。
推荐香港电影资料馆出版的一套四本张爱玲的剧本合集,嬉笑怒骂、悲欢离合,喜剧的色彩背后总有独属于她的辛辣调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