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 Futile Utterances
文学的言辞与申辩的言辞之间的裂痕显得异常清晰。
Anatomie d’une chute
《坠落的审判》
茹斯汀·特里耶(Justine Triet)导演2023年,英语/法语,151分钟
邻近法国格勒诺布尔的山区,一栋几乎与世隔绝的木屋,成了案发地点。皑皑白雪覆盖的山峦撒满明媚却寒冷的阳光,这片乍看美丽的风景,却沦为主人公一家三口的困境。近期引发热议的影片《坠落的审判》(2023)围绕塞缪尔·马莱斯基(Samuel Maleski,塞缪尔·泰斯 [Samuel Theis] 饰)坠亡后的调查与庭审展开。死前,他是一名丈夫、父亲、教师,也尝试成为作家。他的妻子桑德拉·沃伊特(Sandra Voyter,桑德拉·惠勒 [Sandra Hüller] 饰)则是一名母亲和成功作家。塞缪尔死后,她作为犯罪嫌疑人,不得不面对律师、法庭与媒体曝露家庭内的诸多隐私乃至危机,并面临儿子丹尼尔(米洛·马查多·格拉纳 [Milo Machado Graner] 饰)与法律和舆论的审判。
在案发当日、事发之前,桑德拉对登门采访她的学生佐伊(Zoé Solidor,卡米莉·拉瑟福德 [Camille Rutherford] 饰)说:“我有时间,别担心。时间不是问题。”可时间恰恰是前一日主角夫妻二人之间激烈争吵的焦点问题。塞缪尔一直在家教育儿子、从而减少了丹尼尔的上学时间;他抱怨说两人的时间需要重新安排,他希望桑德拉做出一些改变,从而让他能像她一样有时间写作。可桑德拉认为她已经完成了在家庭内的分工,在她看来,塞缪尔其实有时间写作,但他却在用争吵来浪费时间。“我可以在任何情况下工作”,桑德拉后来在法庭上如此申明;而在开庭之前,她曾对自己的辩护律师文森特·伦茨(Vincent Renzi,斯万·阿劳德 [Swann Arlaud] 饰)说:“我意识到他(塞缪尔)与时间、与工作的关系很复杂,跟我不一样。”
将“时间”作为争吵焦点,是影片的联合编剧茹斯汀·特里耶(Justine Triet)与亚瑟·哈拉里(Arthur Harari,他在电影中客串了刻薄抨击桑德拉的文学评论家)在几易其稿后的最终选择。他们在生活中是一对夫妻,抚育着共同的孩子,而“时间”是他们理解中的夫妻之间最常见的矛盾点。与此类似的选择与斟酌修订,贯穿于两人的剧本写作过程之中。在公开访谈时,两人透露了剧本创作的经过:故事萌发于儿子对母亲的信任瓦解,而这一悲剧性的命题被他们置于悬疑探案与法庭辩论的类型片框架。项目开始于2020年新冠疫情之初,很快他们连同孩子一起被迫居家隔离。合作起初相互之间积极的热情与反馈随着写作的深入也逐渐变得情绪复杂,以至于到创作后半段两人经常在各自的房间通过写邮件来保持冷静的文本交流。这显然与影片刻画的亲密关系形成了有趣的对照:同样是两名写作者,同样以区隔各自的房间来维护自己、维护关系,只是桑德拉与塞缪尔没能合作创作,更别谈收获作品成功的喜悦了。
尽管如此,两名主角的写作仍然成为剧本的关键要素,虚构创作与现实之间的关系被反复检视。影片一开头,佐伊就与桑德拉探讨其小说与生活之间的关系,并提了一个后来被打断的问题:“我想讨论讲故事作为调查……”成为全片调查真相却无法抵达的精妙引子。而穿插在影片中的多个关注这起案件的电视节目,都邀请了文学评论家来尝试从桑德拉的写作中捕捉案情真相的蛛丝马迹,这种做法也与检察官(安托万·赖纳茨 [Antoine Reinartz] 饰)如出一辙:后者在法庭上朗读了桑德拉的一部小说中女主人公想象丈夫死去时的写作片段,辩方律师立马反对说“我们根据事实而非文学来做判断。”出于检察官的坚持,桑德拉还在法庭上简述了为她的一本书带来启发的塞缪尔的一个写作片段的大意:一个男人想象没有错手杀死他兄弟的人生。有一天他醒来,发现自己身处双重现实之中——其一是兄弟之死的意外成为他人生的核心,其二是意外从未发生过。在征得塞缪尔的授权后,桑德拉把原本27页的片段或大纲扩展成了300多页的小说并得以出版。无法“像桑德拉那样写作”始终带给塞缪尔强烈的挫败感,这也成为夫妻二人的又一矛盾焦点。被作为关键证据的两人激烈争吵的录音,甚至也缘自塞缪尔想为自己的写作积累素材。而电脑中多段生活录音的存档与相关的写作片段,以及塞缪尔死前与出版社朋友探讨出版可行性的通信,都佐证了他的尝试与失败——出版社没有给他积极的反馈。这些细致的“调查内容”编织在剧本中,形成案件真实可信的背景,并且在案情推理上起到关键性的作用:桑德拉说,事后知道这段争吵录音,她不禁想,塞缪尔有可能蓄意引发了这段争吵。作为观者,我们或许可以得出令人心寒的进一步推测:丈夫存心留下了“嫁祸”妻子的证据。
桑德拉体现在其写作与谈吐中的杰出的语言能力在法庭上却因被要求说她不熟练的法语、或如前述其小说被作为探讨案情的间接证据而沦为显著的弱势。文学的言辞与申辩的言辞之间的裂痕显得异常清晰:身为作家,她用虚构来刻画有关人性的真相;可身为被告,她不得不用在她看来偏离真相的、过于简略和局部的、带有鲜明立场的语言来描述自己、描述丈夫,描述往往“一团乱麻”(chaos)的亲密关系,描述她对儿子与家庭的爱。无奈地在法语同英语之间切换是桑德拉鲜明的角色特征,而现实中,导演兼编剧茹斯汀·特里耶在接受英语访谈时,说着说着总要换回她熟练的法语母语——这其实与桑德拉的情况如出一辙:用词表达的精确性对她们而言都至关重要(桑德拉在庭审发言前常常停顿沉思,好似在寻找最贴切的话语来回答射向她的问题)。即便有翻译协助,可周遭语言环境的强势仍然构成了对于“失语者”无形的权力。夫妻二人激烈争吵的这场戏是影片中最具张力的片段:塞缪尔指责来自德国的桑德拉强迫他和儿子在家说英语“这种与他们无关的语言”,而他们本只需说法语。“所有人都被迫在你的地盘上符合你的标准。”(to meet you on your turf)桑德拉则回敬说:“放屁,我才没在我的地盘。英语不是我的母语。我不是法国人,你也不是德国人,但我们都不用去各自的地盘,因为我们创造了一个中间地带。英语为我们实现了这个中间点,你不能就此责怪我。”塞缪尔继续指责她把英语强加在自己和儿子头上,桑德拉反驳说她不得不住在他的故乡,这难道不算是被迫在他的地盘上符合他的标准么?
这段有关语言的争吵与前文有关时间的争吵,表面上话题不同,但它们背后都是相同的夫妻间权力失衡的争斗,而说出的话语都成为或进攻、或防守的武器。不同于小说的写作,生活中每一句话语在说出的时候就好像进入了异世界一般发生了不可逆转的改变——它们的意图不可能无损地传递,而是被对方在自己的心意中物理性地拆解、扭曲抑或回击。伊坂幸太郎在推理小说《奥杜邦的祈祷》(2000)中写到一个名叫樱的杀手诗人时,既点明“话语”在日文中与“花”同音,又形象地描绘“说不定他想做的是,把擦得像刀子般晶亮的诗词塞进弹匣内,然后随意击毙人。”《坠落的审判》以紧凑精湛的声画场景,呈现来自儿子、朋友、证人、律师、法官、庭审观众、文学评论员等各方投向桑德拉及其话语的审判的目光;特别是幼年因意外视力受损的儿子,他看似混沌的目光背后却是晶莹剔透、锋利无比的对母亲的审视。
饰演桑德拉的演员桑德拉·惠勒有扎实的舞台功底,她说之于电影表演,她只需要剧本。在争吵这场关键戏上,导演给了演员极大的自由,除了剧本,没有任何限制。在这段表演中,惠勒恰如其分地展现了女主角从平静到战斗式地运用语言的激变过程。而当她卸下语言的武装,直觉地用话语倾诉时,影片克制地揭露了桑德拉不轻易示人的柔软情感。在醉酒后的一个深夜,桑德拉对睡梦中的丹尼尔说:“我爱他(塞缪尔)…但怎么证明?不存在任何证据……我多希望你能被保护而免受这一切……多希望你还能做个孩子,再做久一点点。”酒醉中,她仍清醒地知道语言的无力:争吵录音里她向塞缪尔温柔轻语的那句“我爱你”与接下来排山倒海的愤怒相比轻如鸿毛;而对丹尼尔免遭这番折磨的许愿,平日里总是理智行事的她并不会说出这般天真的话,它也无法成为即时生效的述行(performative)话语。此时此刻,亲爱的儿子睡着了,不会听见她说话;可她仍要向他说,因为她想在他面前让自己听见:自己是这么说的,也的确是这么想的,而这不需要任何审判。✦ 撰文|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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