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之辩:驻地的待客与做客

原文地址 艺术世界 ArtReview

可知可感
Down to Earth

为什么选择驻地?如何做好驻地?在新冠疫情结束、旅行重启之后,让我们乐观地期待驻地的未来:它可以是一份主人为客人慷慨准备的礼物,也是连接彼此、与陌生的人和地方坦诚相处的方式。

“方志小说” 发起的 “在地发想实验”,四川大邑县新民村
2023 年
图片鸣谢 “方志小说”

由外向内的旅行

“驻地是一个(现实生活或虚拟网络)的地方,提供时间与空间,让人们从事创造性的工作,提出想法、营造事物。” 这是创立于 2013 年、面向国际推介中国驻地项目的平台 “中国艺术交流”(China Residencies)对驻地的定义。截至目前,作为一个保持更新的档案库,它一共收录了愿意公开展示其信息的总计 78 项驻地以及相关的访谈。

“驻” 这个动作包含着待客与做客的主客关系:驻地的主人提供空间,有些还会提供艺术家助手、本地人际资源、特定的技术与材料支持等;而客人带着自有的文化意识与个人经验来到 “这里”,在较短(通常不超过半年)的时间内尝试与地方发生联系,进行创作。“驻地” 在历史上有颇多渊源,比如中世纪在意大利佛罗伦萨出现的专门为学者建立的研究学院,艺术赞助人为艺术家采风提供的食宿支持,医学生培训中的 “住院医师培训”。在西方殖民、人类学研究与现代性扩张的历程中,驻地作为对他者文化的一种观察方式越加普及开来。到了 20 世纪后半叶,随着交通、通讯技术的飞速发展,艺术家驻地也成为全球化浪潮中的组成部分。20 世纪 90 年代冷战结束之后,跨文化、文化多元主义的平等交流是当时许多国际驻地的底色。时至今日,身份议题与文化话语权正变得愈加复杂和敏感。在中国,艺术驻地从以原先的远距离跨国项目为主,逐渐转向区域内部的近距离对话。

早年的驻地经常涉及跨越国界的远距离旅行。对当代艺术而言,彼时的东道主多在西方。之于亚洲,以颇具影响力的亚洲文化协会(Asian Cultural Council)为例:成立五十多年来,它以逾 1 亿美元的总资助额赞助了 6000 多个以驻地为主的文化交流项目,涵盖视觉与表演艺术等 16 个创作领域,遍布 26 个国家和地区,并在近年越来越关注非西方的区域内对话,积累了广泛的受奖人网络(alumni network)。在其约 600 名的中国(含香港地区)受奖人中,蔡国强是非常知名的一位:1995 年,在亚洲文化协会的资助下,他前往纽约参与 P.S.1 当代艺术中心的国际工作室计划,这也成为他后来留在纽约发展其艺术事业的契机。2012 年,既已获得业界认可的蔡国强携妻子吴红虹与亚洲文化协会合作设立 “蔡奖学金项目”(ACC Cai Fellowship Program),专门支持中国的年轻艺术家和学者前往美国访学。

建立本土与国际(尤其是艺术行业发达地区)的交流,是早期驻地的核心愿景。英国文化教育协会(British Council)、歌德学院(Goethe-Institut)、瑞士文化基金会(Pro Helvetia)以及法国、荷兰、意大利等国使领馆的文化部门,把包含驻地在内的文化与艺术交流活动作为与中国外交的重要内容。一些官方发起的驻地项目不仅把中国的艺术家带往国外,也把该国的艺术家与学者带来国内。其地理分布除北京、上海等中心城市外,也会辐射到别的领馆所在地,比如广州、武汉和成都。这些驻地促成了许多实质性的,甚至是长期的合作与创作,助推了国际艺术界对中国当代艺术的兴趣与了解。

到千禧年前后,类似模式的民间驻地开始陆续出现。于 1999 年创办于厦门的中国欧洲艺术中心是中国大陆最早、最长寿的驻地机构之一,自 2001 年开启驻地运营至今,已接待 400 多位来自世界各地的视觉艺术家、设计师、作家等,并积极促进厦门与荷兰艺术界的交流。阚萱、马良、梁硕等艺术家都曾在中国欧洲艺术中心的帮助下在荷兰发展他们的创作。与之相似的还有成立于 2006 年的重庆器 ·HAUS 空间,两者都在创立之初与当地的艺术院校合作,并在后来独立运营;所面向的群体也同时涵盖国际艺术家与当地创作者。两者的长寿还都得益于非一线城市较低的房屋与人工成本环境,以及来自国际艺术基金会的资助;有时,项目也向艺术家直接收取基础费用,从而维持可持续的运营。

中国欧洲艺术中心(Chinese European Art Center)
成立于 1999 年
驻地时长:3 到 6 个月
地点:厦门
主题:不限,提供陶瓷、金属铸造与雕塑、大漆、纺织品等地方性的材料与工艺支持
网站:www.ceac99.org

器 ·HAUS 空间(Organhaus)
成立于 2006 年
驻地时长:1 到 3 个月
地点:重庆
主题:不限,特别关注城市化议题
微信公众号:Organhaus

李消非《一只螃蟹》(静帧)
2014 年,彩色高清有声录像,11 分 39 秒
作品由李消非在挪威北部 Pikene på Broeny 艺术机构驻地期间拍摄
图片鸣谢艺术家

对随着国际驻地繁荣而成长起来的一些艺术家来说,驻地甚至成了他们创作中不可或缺的方式。以拍摄工厂制造场景的 “流水线”(2010 年至今)系列著称的李消非,在疫情前连续多年密集地参与国外驻地。从新西兰最南到挪威最北,他近乎执迷地寻找可以拍摄的工厂,并沉浸在自己镜头中林林总总厂房里的机械运动。便利的国际旅行与丰富的海外驻地向他展开了一种更宏大的全球化叙事潜景,工厂这一当代社会的生产基地在他的录像创作中不再仅限于“中国制造” 的迷思,而得以与不同地域、文化的制造产业形成新的对话。频繁参与国际驻地也给不少艺术家带来了创作上的迭代更新,比如国画科班出身的毕蓉蓉在赴荷兰读硕士后很快颠覆了原有的创作观念;毕业后,她于 2014 年在曼彻斯特驻地时,街头铺天盖地、如 “城市皮肤” 般的海报令她印象深刻。她逐渐形成了 “行走采集城市皮肤” 的工作方式,尝试将采集自不同地域环境与历史时期的素材,以绘画、织物、动画与空间装置等综合媒介形成有机的新关联。

地方

尽管总体而言驻地给人以 “走出去,体验不同” 的阳光形象,然而,资本主义秩序下的全球化导致了地方的愈加同质化,文化差异正在被快速消除;同样由消费主义所驱使,地方的独特性与差异性在自上而下的组织话语中不断被强调,并讽刺地面临被一般化和商品化的危险。此外,对艺术家来说,能够时常出境旅行也意味着其胜任流动的特权和身份。在当代艺术领域,对机构自身语境和场域的强化,是牵引艺术家频繁旅行、现场创作的主要原因之一。全美媛在她的名作《接连不断:特定场域艺术与地方身份》(2002)中,于 “流动的艺术家” 小标题下写道:“…… 如果艺术家成功的话,他或她就会以自由职业者的身份不断旅行,经常是同时进行一个以上的特定场域项目,以客人、游客、冒险家、临时内部批评家,或伪民族学家的身份环游全球…… 委托由一套独特的地理和时间环境所决定,部分是因为项目依赖不可预测和不可规划的现场(on-site)关系。” 之于特定场域(site-specific)艺术,在大多数情况下,艺术家对机构、展览和项目本身语境的考察优先于更广泛的地方历史、地理与风俗,其创作也更关乎艺术系统本身,而未必与所谓的 “当地” 发生实质的关联。

近年来,国内驻地的总量持续增长,随着经济与交通的发展,驻地发起方从原先的国际文化交流机构、美术馆、独立自治空间等业界组织,扩展向与文旅、文创、商业等不同业态形成花样百出的结合与衍生。在经历了四年新冠疫情的国际旅行停摆之后,近期出现的不少新驻地似乎倾向于退回到仅仅提供行与住的基础服务。**但是,为什么选择驻地?如何做好驻地?客与主之间如何协商与沟通?客与地方之间应当建立怎样的关系?艺术家创作与在地研究之间如何平衡?何以可持续地运营驻地?**这些关键问题却仍探讨得不够。其中,围绕地方的思辨显得尤为重要。

区别于曾经的跨国文化交流,在不论城镇还是乡村的国内非中心地带开展的驻地项目越来越多,并伴随着一种 “内观” 的趋势,这些项目力图探寻某种内部的差异性。来访的客人也不再是国界之外的异乡人,而转向来自中国大陆不同地域、文化与学科背景的创作者。露西 · 利帕德(Lucy Lippard)在《地方的诱惑:多中心社会中的地方感》(The Lure of the Local: Senses of Place in a Multicentered Society, 1997)中提出,地方是 “从内部看到的土地 / 城镇 / 城市景观的一部分,是对已知和熟悉的特定地方的共鸣……’经由人的主观经验所中介的外部世界’”。而驻地恰是外与内的碰撞。地方真的单纯来自内部视角吗?在多大程度上,主人的 “局内” 视角与客人的 “局外” 视角可以沟通和协商?两者之间的差异又如何有效地转化为在地的创造力呢?

“中国艺术交流” 平台的联合创始人孟金兰(Kira Simon-Kennedy)在接受采访时分享了两个特别的驻地,其 “地方” 不是一个位置固定的地点,而是远洋货轮与 Instagram 账号。其中,“海上 23 天”(发起于 2014 年)由温哥华的 Access Gallery 创办,历届驻地最为人称道的是英国艺术家丽贝卡 · 莫斯(Rebecca Moss)由于集装箱货运企业破产而被困在 Hanjin Geneva 号上的轶事。这起意外恰好贴切地呼应了艺术家对全球供应链的批判讨论。孟金兰提到的另一驻地 “#slowtrain”(意为“铁路慢车”)则由“中国艺术交流” 平台在 2016 年发起。出于对彼时已达惊人的 12.1 万公里且还在疯狂延长的中国铁路的关注,“#slowtrain”邀请任何搭乘国内铁路的人临时接管平台的 Instagram 账号,发表与铁路相关的内容。2018 年参与这一线上驻地的艺术小组丝瓜集团(成员包括 Diane Zhou、Beatrix Chu、Daphne Xu)围绕当时加速扩展中的京津冀区域高铁展开创作,邀请河北多个建成或在建的高铁站附近的居民,在艺术家提供的移动绿幕前摆拍,并形成一部三分钟的影像作品《这里很无聊》(2018)。

局外视角

2008 年北京奥运之后,胡同里的外国人多起来了,夜生活氛围热烈活泼。当时选址在城中一处四合院的独立艺术组织激发研究所(下称 IFP),以驻地成为不少国际艺术家来到中国的会客厅。据 IFP 成员戴西云和宋轶称,不同于早年中国第一代当代艺术家所大多接触的较为成熟与成功的西方人,当时来到 IFP 的国外艺术家许多都是他们(出生于 20 世纪 80—90 年代)的同龄人,沟通起来很对等;加之驻地 3 到 6 个月不等,有相对宽裕的时间来建立更日常的交往。当客人们把自己的生活习惯慢慢落定在 “这里”,从日常中便会浮现出有趣的启发。另一方面,正是由于他们的局外视角,客人们往往会发现被本地人熟视无睹的盲区,并打破惯常的框架与边界。比如,有国外艺术家向宋轶提到位于西山的法国著名诗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圣 – 琼 · 佩斯(Saint-John Perse)的故居——近年被修复的桃源寺。在这里,他于 1917 年在外交工作之余开始创作其代表作《远征》。可是,少有本地人听说过这段往事。再如 2019 年来驻地的波兰艺术家莫妮卡 · 崔泽克(Monika Czyżyk),她不屈不挠地与中国城市规划设计院沟通,并拿到了少量资助;还曾联络中国的一家私营火箭企业,并与这家企业深入讨论了拍摄的可能性。不论是跟官僚机构打交道,还是触碰火箭发射这类敏感话题,宋轶认为恰是由于缺乏本地经验,对初来乍到的陌生环境非常敏感,艺术家才敢于不断尝试,触碰这些在局内视角看来成功几率无限小的合作方。也正是这种乍一看显得天真、无知的局外视角,为 IFP 的成员们自身的研究与工作激发出不少鲜活能量。

基于过往的驻地运营经验,宋轶携 IFP 与常驻新疆的艺术家高鹏和赵大新合作创办了新的驻留项目 “天山吾斯塔”。选择新疆的核心原因是当地亟需 “局外视角”。因为新疆特殊的政治和社会情况,近十年来当地人出境极其困难,当宋轶到新疆后,发现当地艺术家 “对跟外部世界交流的渴望异常强烈”。也因其地域辽阔,内容复杂,形式相对轻盈的驻地及其所能带来的对话是宋轶认为最适合当地的一种交流形式。对艺术家来说,新疆也因其神秘与复杂而能带来更强的刺激,形成某种出口,让人摆脱既有的、制式化的工作习惯。

激发研究所(Institute for Provocation)
成立于 2011 年
驻地时长:3 到 6 个月
地点:北京
主题:不限,特别关注戏剧与跨学科研究
网站:www.iprovoke.org

“天山吾斯塔” 艺术驻留
开始于 2022 年
驻地时长:3 个月
地点:新疆玛纳斯县
主题:不限
微信公众号:天山吾斯塔

2023 年,艺术家朱湘参加第二期 “天山吾斯塔” 驻地项目,在户外创作
摄影:赵大新
图片鸣谢 “天山吾斯塔”

芬雷参与发起驻留计划 “方志小说” 的动机,也同样是对艺术与偏远地区之间可能发生的化学反应感到好奇。这缘起于 2017 年芬雷去法国的一趟交流。当时他到巴黎之外的马赛、第戎、里昂、图卢兹等非艺术中心城市看了许多激动人心的年轻艺术家组织的项目,它们在通常光鲜亮丽的美术馆、画廊等职业艺术系统之外,在极富活力的地方,创造艺术更多的可能性。回国后,延续始于 2010 年的 “泼先生奖” 之于支持写作的热情,芬雷开始构想一个从传统方志汲取营养,主要面向写作者,同时欢迎人类学、社会学与艺术领域研究者与实践者的驻地计划。截至目前,“方志小说”共招募了 60 余位创作者,在云南、贵州、福建、安徽、浙江、广东、河南、四川、陕西等近 40 个地方展开每期两周左右的驻地;并举办了多场联展,同场展示多地的驻留创作。在芬雷看来,“当在一个地方(居住)达到一种惯性时,我们对它的认识可能会变得僵化,导致某些问题被忽视或遮蔽,而闯入者能为这种情境带来陌生感。通过与熟悉地方文化的研究者、实践者展开密集的交流,加之现场生动的感知经验,在我们有限的帮助条件下把他们各自的驻地计划实现出来,挑战既有的认识,从而重置地方问题的情境和场域。其中,综合了写作与多媒介表达的艺术,又特别能把在地经验与问题转化成一种新鲜的、可感知的形式与视角。” 例如,艺术家朱湘在 2018 年参与 “方志小说” 厦门沙坡尾驻地时,在当地一家旧书店发现了数封情书,并跟随信件的地址去搜寻、想象收信者 “张似虹” 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生活。朱湘投身于城市考古、行走与档案研究,并借用方志编撰的写作手法创作了题为《似虹之书》(2019)的小说以及档案和影像。

朱湘《似虹之书》
2019 年,信件、老照片、虚构文本、影像
作品由艺术家在 “方志小说” 厦门驻地期间创作
图片鸣谢 “方志小说”

其实在 “方志小说” 驻地发起之前,国内的文学领域已经有了 “方志小说” 的提法,也是借用传统方志体例、围绕地方展开虚构写作,只是这个说法没能流传开来。芬雷介绍,“方志在我国很长时间都是官方编修的传统,现在也是;它视野庞大,网罗历史、人口、风俗、水土方方面面。**借由驻地,我们其实在想,有没有可能在官方整体化的方志编修之外,鼓励民间的、文学的、艺术化的创作来打开空间与想象;这些个人或群体的感知情境与视角,也可以成为地方史的一部分。**而因为有艺术家和写作者参与,‘虚实结合’的创作方式可以很复合,有着鲜明的潜力。” 事实上,有关档案的艺术研究与创作颇有渊源,包括哈尔 · 福斯特(Hal Foster)、查尔斯 · 梅里韦瑟(Charles Merewether)与斯文 · 史伯加(Sven Spieker)等人在内的 “艺术史学者和策展人也开始书写关于视觉艺术、历史和归档的发明过程,或者为艺术家所做的与档案材料相关的作品进行解读。” 近年来,这一线索上涌现出的研究型艺术家不胜枚举。以艺术家程新皓的创作为例,他 2015 年的作品《来源不同的时间:来自茨满村的图像》以四段“乐章” 分别铺展地质学、当下村庄、村庄历史的时间,以及人的身体处于这些时间中所感受的张力。这一创作缘自程新皓所受邀参与的驻地“过境计划”——由和文朝在家乡茨满村发起。

程新皓《羊群,水渠和大桥》
2016 年,摄影,尺寸可变
图片鸣谢艺术家

茨满村是一个纳西族村落,离丽江约 5 公里。2012 年,短暂回家的和文朝发现村子在城市化和旅游业的冲击下千疮百孔:失地、农业凋敝、人口老龄化、乡村逐渐沦为城乡结合部…… 于是他邀请了包括程新皓在内的多名艺术家先后来到这里,用最快速的反应将自身和村庄的偶遇状态呈现出来。“你如果要获得关于这个地方的知识,那你必须得把身体抛入到一个具体的事件当中,知识才会在黑暗里浮现出来,获得一个具体的形式,获得一种可被感知的身体。这可能是我所有实践的核心。” 程新皓强调参与驻地的具身经验,并将这种经验与地方知识紧密联系起来。在创作于茨满村的这件作品里,他将驻地发起者和文朝作为一项关键线索,编织进了虚实结合的图像乐章中:一个神秘的黑衣人,出于对家乡的关怀与焦虑,迫切地观察并介入到在地的多重时间与冲突之中。

赵玉《口号万岁:农村解放艺术家》
2017—2018 年,装置、行为艺术,黄石等综合材料
作品由艺术家在 “方志小说” 翁基驻地期间创作
图片鸣谢 “方志小说”

方志小说(Gazetteer-Novel)
成立于 2017 年
驻地时长:理想是两周
地点:不定
主题:围绕地方文化,鼓励虚实结合的创作方法
微信公众号:方志小说

过境计划
开始于 2012 年
驻地时长:不等
地点:云南茨满村
主题:围绕地方,探讨乡村面临城市化的问题

待客之道

不过,创作者之所以能在地方顺畅地开展行动,其实离不开经常容易被忽略的主办者的幕后工作:工作人员常常不仅是住处的维护者,也是外来者的翻译、向导、助手、紧急联络员…… 在较为规范的驻地中,这类工作可以通过 “行为准则” 之类的公告明示出来:比如地方如何保障访客的安全,是否为其购买保险;又如主办者的工作人员可提供服务的时段与联络习惯偏好,以避免他们被过度剥削、沦为 24 小时全天候保姆;再如隐私保护、严禁性骚扰等方面的申明与措施。而在更多时候,这类工作是隐形不可见的。孟金兰指出,不少项目都源于创始者个人强烈的意愿与兴趣,但这很容易随着时间而偏离初衷或走样;如果缺乏传承机制,后续的运营者或扩大后的团队更难以秉持同样的价值观与行为准则。这是驻地的长期运营需要警惕与解决的一项关键问题。孟金兰将这一问题形象地称作“创始人综合征”(founder syndrome)。如何可持续地运转一个驻地,把待客的责任和乐趣让不同的人来分担,是所有驻地都须面对的问题。

赵玉《X 厂》
2017—2018 年,现成品装置
作品由艺术家在 “方志小说” 翁基驻地期间创作
图片鸣谢 “方志小说”

在这方面,“方志小说” 摸索出了其独特的合作驻地经验。**区别于典型的固定地点驻地,“方志小说” 每期所在的地方都不一样,这意味着在每次项目前期,他们都要与当地政府、村集体或文化馆等组织准确沟通,调整他们对项目与艺术家的期待,预防项目沦为某种乡村事务的供应商。**而这类沟通及其共识的达成,都依赖芬雷长期积累的社会经验与判断力。只有双方先达成共识,才能保障前来驻地的创作者的开放空间与相关权益。如今计划来到第七年,**芬雷也把目标从起初 “去尽量多的地方” 转变为“尝试在去过的地方产生持续的联系”,这种尝试类似社会企业的运作方式,结合每个地方的具体情况来深化介入。**例如,“方志小说”在成都大邑县与当地的社工服务中心合作成立城乡共益发展基金,参与扶农、助农,从而构建一个扎实的让当地人认可的回归理由;而其中产生的收入,除保留给驻地使用外,主要用于进一步的经济作业,如青梅种植、酿酒作坊、村民培训等。芬雷和 “方志小说” 松散的工作组将这一可持续努力命名为“在地发想实验”。

荷兰艺术家 Ellen Rijsdorp 在开展拉坯工作坊
2016 年,三宝国际陶艺村驻地
图片鸣谢三宝国际陶艺村

驻地与当地产业、文化的连接,在景德镇尤其明显。**因绵延千年的陶瓷和手工业,景德镇形成了独特的生态——这里有无数经验丰富、各有绝活的手工艺人,有许多博物馆和手工艺市集,也有被低廉的生活和创作成本吸引来的 “景漂” 艺术家。**不少陶瓷艺术家和爱好者会从全国甚至世界各地到这里来,所以景德镇形成了面向不同人群、但都与陶瓷有关的艺术家驻地。例如,由景德镇原来的宇宙瓷厂等老厂房改建而来的陶溪川文创街区,除了工业遗产博物馆、美术馆、酒店、陶瓷和玻璃工作室等等,还成立了陶溪川艺术中心,开展艺术和文化交流项目。而中国第一个 “国际陶瓷艺术中心” 的概念在 20 世纪 90 年代诞生于景德镇的三宝村,并且发展为如今的三宝陶艺研修院,即三宝陶艺村。三宝驻地计划也从最开始只接待陶瓷艺术家,到现在开放给不限媒介的视觉艺术家。乐天陶社则不仅打造了当地最独特的手工陶瓷市集,还提供时间长度灵活的付费驻地,为许多人提供了直接进入景德镇当地艺术和商业生态的入口——类似的付费驻地项目在景德镇还有许多,吸引了很多其他行业的人来这里换种方式,在创作中生活。景德镇驻地大多具有很强的可持续性,这里的技艺资源不仅能切实帮助艺术家实现作品的制作,也有机会让作品直接进入当地的市集流通。

热岛效应嵊泗 “艺工” 行动,2024 年

如何可持续地做驻地?这个问题没有简单的答案。国际驻地和艺术家交流平台 “三角网络”(Triangle Network)从 20 世纪 90 年代起,一直试图把不同地区的需求和国际资源连接起来,讨论它们共同面对的一系列问题,比如翻译的困难、支持网络的改变,以及最让人头痛的资金削减。然而,一些令人兴奋的地方仍在以驻地的方式向好奇的客人们发出一轮轮诚挚的邀请:上海的 “马场” 因关注艺术生产、展示与流通过程中的废旧艺料与可持续利用而选址仓库与厂房展开驻地;出于与和文朝相似的 “家乡情结”“UHi 热岛效应” 力邀城市年轻人登陆舟山群岛,开展实验性社区、关怀认知障碍老人等议题的设计、戏剧与艺术实践…… 不论是地方文化、技术材料、研究主题抑或工作框架,在不同维度上的创新实践正在层出不穷地丰富驻地生态,让我们乐观地期待驻地的未来:它可以是一份主人为客人慷慨准备的礼物,也是连接彼此、与陌生的人与地方坦诚相处的方式。

陶溪川艺术中心
成立于 2018 年
驻地时长:依据具体项目有所不同
地点:景德镇
主题:不限,提供陶瓷、玻璃、木工等设备完善的工坊
网站:www.taoxichuan.com

马场
成立于 2020 年
驻地时长:6 个月
地点:上海嘉定
主题:不限,提供艺术生产、展示与流通过程中的废旧艺料
微信公众号:MACHANGASART

✦ 撰文|顾灵

✦ 本文收录于《艺术世界 ArtReview》2024 夏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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