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地址 ARTnews中文版

撰文|顾灵
编辑|开博
图片|“燃冉”计划及2024 “燃冉”艺术家
平面摄影师 | 曹英

“响亮的吻”收在张爱玲自传散文集《流言》的篇目 “私语” 里，写的是她回忆起来不免心酸的年少往事。当时母亲远走，父亲跟后母结了婚，把张爱玲囚禁在空房里很长时间，而她想要逃离的心一直滚烫。张爱玲凿凿切切地写她逃离成功的时刻：“我在街沿急急走着，每一脚踏在地上都是一个响亮的吻。”

这吻声，被借用为这届 “燃冉” 艺术季的主题，透出一股子炙热、自由的劲儿，是为渴望开放自由的青年艺术家搭的台子。张爱玲终于摆脱囚禁的阴郁，重获自由的那份喜悦与亲切，用在地新生来形容不可谓不贴切。同样的话，也是 “燃冉” 驻留项目给艺术家们的题眼，并的确实现出一些摆脱既有艺术体系框限的可能性。

以叙事性的 3D 数字影像、电子游戏、场域装置为主要创作媒介的曹澍，在春末夏初的六七月来到驻地。张爱玲对回忆的形容，就像曹澍此次创作研究的起点——降乩摄影。其发明人威廉・穆勒（William H. Mumler）通过在底片上多次曝光叠加影像，呈现出半透明的人物，以此声称拍到了人的灵魂。如果灵魂有配方的话，那主料必然是回忆。不知是否也因回忆是重重叠叠、模糊不清的，让重影的人像显得不是实体、成了穿越时空而虚在的鬼魂。

曹澍，《扩散》，2024，3D 数字渲染影像，7’09’’，尺寸可变。2024“燃冉”艺术季现场，上海新天地，2024。图片由 “燃冉” 计划提供。

曹澍循着图像技术的脉络，意识到距离降乩摄影一百五十多年的新技术 “AIGC 生成式扩散模型”，也就是热门的输入文字、获得图像的 AI，其生成原理跟早期摄影术的“摄魂” 说或有共通之处：在图片生成的过程中，图像首先被分解为非常模糊的高斯噪声，随后在去噪（denoise）环节中逐渐产生下一个新图像的近似值，最终凝聚成新的图像。

由于早期 AI 对人类五官和身体的识别逻辑不健全，导致生成图像常有一手七指或五官模糊的谬误，并成为了一种都市传说——AI 大模型的黑箱算法的源数据里，可能寄宿着死去之人的怨念。

延续其基于具体地方调查和研究的工作方法，这次曹澍取用了上海大厦（原百老汇大厦）的建筑空间和历史事件档案，将之与计算机图形技术背后复杂的生产机制和神话隐喻编织在一起，形成其幽灵学叙事的新篇章。

曹澍，《扩散》作品静帧

来自云南的程新皓同样关注回忆，更准确地说，是关注同回忆一样层层叠叠、不易看清的历史。身为北京大学化学博士，他却选择做一名艺术家，以身体在场的工作方式，长期关注故乡云南相关的议题，比如滇越铁路、云南流动及口传文学传统等。

他认为此次的驻留创作《动物园隔障考》“既是上海的在地，也是云南的在地”，因为从云南远道而来旅居上海动物园（前身为西郊公园）的大象是他另一条长期跟踪的研究脉络。

驻留时恰逢四五月的春季，他经常往上海动物园跑，会特别留意园区里的云南风装饰，比如马赛克的墙面有民族风情的纹饰和芭蕉树。在他看来，这是人们在建筑中具象地表现对 “云南” 这个概念的认知。

程新皓，《动物园隔障考》，2024，单频道高清录像，彩色有声，植物模型、图片档案、墙纸。2024“燃冉”艺术季现场，上海新天地，2024。图片由 “燃冉” 计划提供。

作品题目里的 “隔障”，则是他观察到的另一元素：以前防止动物出逃而放在地上的钉板，如今则被用来防止游客攀登。此外，孔夫子旧书网可以说是他的 “线上田野”，在这里淘到了以前的动物园导游手册，游客和大象的合照等。

用程新皓的话说，他想以这次驻留、行动暨创作，串联起两个地方、两个当下、两个历史之间的关联。因为对他来说，所谓驻留，并不只 “在” 一个特定的、本真的 “地”，比如“燃冉” 艺术季所在的上海新天地；而要从三个层面来剖析这种 “地” 与“在”。首先，“地”不是一成不变的某地，而需要回到它流变的脉络当中，去看当下的切面和历史的叠层是如何关联在一起的。

其次，到达一个地方、在那里驻留一段时间，如果是带着对这个地方的想象和成见，甚至是一些已有的框架、脚本和叙事，从这里找材料填充到既有的叙事中，这样的 “在” 对程新皓来说是虚假的，因为地方被缩减为成见的材料，只是用来维护已有的概念框架。

程新皓，《动物园隔障考》作品静帧

“而真实的在地可能需要一种搏斗，需要使得你曾经的框架、成见失效，逼迫你不得不生发出新的认知，新的图像，新的框架，去回应所在的真实现场，这样一个在历史中流变着的对象。” 他认为，真正的在地，需要遭遇式的、介入式的行动。

第三个层面，则是他提到的 “关联”：“在地” 不只指向此在和此地，它更需要从此在和此地超脱出来，为此在和此地赋予一个更广大的坐标系；也就是说，它不是一时一地，而是此时此地和所有的彼时彼地的联系，和更宏大的时空相关联。

2024 年 “燃冉” 驻留项目的第一位驻留艺术家是来自香港的艺术家金佐宁，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音乐系的她主修钢琴演奏，后赴美国夏威夷大学研究院修习音乐人类学。这门看起来有些陌生的学问，旨在探索声音与文化认同之间的相互塑造、定义、表演和想像。戏曲锣鼓是她长期研究与创作的核心，锣鼓的 “噪音” 作为一种依然活跃但被忽略的 “旧” 事物，蕴含着传统文化中的时空观念，并可用来重新检视 “当代” 的涵义。

金佐宁，《自由谈》，2024，4k 彩色立体声双频录像，锣鼓装置，板鼓、铙钹、小锣、大锣，约 12 分钟，尺寸可变。2024“燃冉” 艺术季现场，上海新天地，2024。图片由 “燃冉” 计划提供。

金佐宁从她多年来关注的昆曲锣鼓和 “噪音” 的境遇出发，用一场无声的即兴戏剧“一字经”，结合程式化的锣鼓声，探索视与听之间的辩证关系。在开放明亮充满阳光的展厅，锣鼓装置更邀请观众自行敲击，由此触碰长期被藏于隐秘角落里的戏曲锣鼓，感受其声音与自身经历及本土文化的关系，同时透过对作品中锣鼓声音和文本的解读，参与到复兴锣鼓评论的过程之中，感受这一古老器乐在当下的回响。

在她看来，“我们习以为常或理所当然的听觉麻木，会使我们轻易忽略某一种声音存在的意义。这一种忽略，链条式地影响到声音生产中每一环节里的人、事、物，甚至是城市空间的生产和历史文化叙事，而最终也将辐射到本土语境中，对自身文化声音理解缺失及表达不能的问题，难以与其他地域文化展开深度、有效的交流。”

金佐宁，《自由谈》作品静帧

金佐宁，《自由谈》，2024，4k 彩色立体声双频录像，锣鼓装置，板鼓、铙钹、小锣、大锣，约 12 分钟，尺寸可变。2024“燃冉” 艺术季现场，上海新天地，2024。图片由 “燃冉” 计划提供。

之后进入 “燃冉” 驻留项目的肖泽镧是职业舞者与编舞，他之前的工作主要是剧场创作者，在剧场屋外不同环境中去表演，但多数仍是有 “舞台” 和“表演者”的。这次驻留让他有机会真正地开始对空间“编舞”，在真实的语境中找到更平等、可感知的身体。

驻留期间，他在南昌路开了间 “舞厅”，并在此邂逅了许多意料之外的访客，其中就包括住在附近的老太太们，她们“反客为主” 地进入舞厅跳起了广场舞，这对 XIAO 来说恰是他所期待的惊喜。

“这个‘舞厅‘的空间是一次回溯时代的内观过程。我们与不同年龄段的人群交谈，了解到在不同时代下产生的身体姿态，也试图让这些动作重新回到人们的视野之中，让人们重新学习‘用’自己的身体。” XIAO 希望借由人与人之间身体的动作，产生具有情感浓度的链接，“可以开放地触及所有人”。

在 “运营舞厅” 的同时，XIAO 还调研了很多上海的地方文献，其中有唐颖书写上海都市女性内心世界和情感生活的经典小说合集《冬天我们跳舞》，故事就发生在南昌路的舞厅。通过营造 “舞厅” 这个对身体和情感极具诱惑性的现场，XIAO 得以与在地的具体的人们发生关系，为其 “空间编舞” 的创作诱发新的可能。

肖泽镧 XIAO & 张琪 Robin，《舞池》，2024，多媒体互动装置，菲林胶片、幻灯机、跳舞毯、组合灯光、音响，尺寸可变。2024“燃冉”艺术季现场，上海新天地，2024。图片由 “燃冉” 计划提供。

由两位九零后艺术家夏诚安和维楽共创的艺术组合夏诚安 + 维楽成立于 2022 年，他们是此届 “燃冉” 驻留最后到来的参与者。时逢七八月的盛夏，分别来自上海与苏州的两人长期关注家乡、也即长三角地区的历史与文化，例如本土社群与传教士的联系，动画与电视节目的引进与自制历史等。

此次也不例外，他们对上海民国时期的出版物展开调研，并重点研究了《点石斋画报》。这本被誉为中国漫画起源的出版物，曾以插图的方式呈现了大量清末民初中国乃至世界范围内的奇闻逸事。

“我们认为它最有趣的地方在于，它有许多故事记载了当时最新的科学技术，但受制于画师贫瘠的知识，他们只能用自己个人的视觉经验创作现在看来谬误百出的图画。而这不恰恰是我们艺术家在面对现在的科技生活创作所感受到的无力吗？因此我们将一些《点石斋画报》中的故事进行重新创作，就有了《童话都是耳边风》这件驻留创作。”

夏诚安 + 维楽还在创作中揉入了两人在江浙沪地区的童年经历，写就了一些以民国故事为蓝本、实则映射当代生活的童话故事。“我们在创作中最想传递的是，童话不仅是给儿童看的故事，它作为一种外表轻松的艺术形式，实质上蕴含着反思社会的力量。我们期望作品影像中的某个人物或者动作可以唤起观众们自己的个人记忆，并以此对我们的作品进行全新阐释。”

天地本室的文献档案则是两人此次创作研究的另一宝库，“‘燃冉’驻留带给我们最大的收获，就是通过这些资料，更深地理解了作为非物质遗产的上海城市文化，以及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的经历，其中就包括我们自己”。他们还结合天地本室的空间布局，在主题为 “流动的童年与反思的童话”Open Day 驻留开放日中，邀请观众走入他们的 “童话世界”。

夏诚安 + 维楽，《童话都是耳边风》，2024，多频道影像装置，尺寸可变。2024“燃冉” 艺术季现场，上海新天地，2024。图片由 “燃冉” 计划提供。

夏诚安 + 维楽，《童话都是耳边风》作品静帧

如果说夏诚安 + 维楽借由童话与插图连接了百年前的上海，那么胡芮则通过科幻想象气候危机下的上海未来。在他虚构的叙事中，2030 年代末的上海面临因气候变化而引发的环境危机，而艺术家为缓解危机提出了两种城市改造方案：水上岛城和森林城市。

胡芮在创作中惯于从因果、预测、选择、语言等角度探讨与时间相关的问题，此次驻留创作将上海作为沿海城市的样本，通过科幻式的构想，邀请公众探讨城市改造方案的利弊，从环境治理、建筑设计和社会制度等层面启发对城市现状的思考。

胡芮，《临近的抉择》，2024，影像装置，尺寸可变。2024“燃冉” 艺术季现场，上海新天地，2024。图片由 “燃冉” 计划提供。

“响亮的吻跟行走有关，也有一种脱离困境后肆意释放情绪，连陌生的地面都变得很可爱的感觉。而这次驻地在上海，对我来说，上海是很特别的一个地方。这种把一个地区从陌生变到熟悉、喜爱，然后又带有某种研究和观察的动机重新进入，而这种进入的过程又要尽量不带有成见地重新找到新鲜的视界，大概跟张爱玲原文的情绪有一种相似性。”

抱持与程新皓对 “在地” 多时多地的相似见解，胡芮看向的不是过往历史，而是推演未来，并选择气候学作为其时空穿梭的入口。“这次驻地发生在这样一个超级大城市，它的市中心在三千年前还是一片海洋，而气候学的预测认为它在本世纪末又会面临海洋的回归。这种地域的时间性对于我来说也是处理在地性的一个很重要的方面。”

在时间性之外，虚拟技术则是他诠释在地性的另一重要维度：“我时常在大叙事、大趋势与个体的私密性之间摇摆，也花很长时间流连于虚拟空间。我也会想，在地性是否一定要体现于物理空间？我在创作中使用了很多虚拟技术，包括三维模拟与人工智能，运用这些技术表现、想象与重构物理空间。那么，虚拟与在地性的关系是什么？”

胡芮，《临近的抉择》，2024，影像装置，尺寸可变。2024“燃冉”艺术季现场，上海新天地，2024。图片由 “燃冉” 计划提供。

而在时间性与虚拟技术之外，胡芮还以发酵和腌制食物为奇妙的切入点，营造尝得到的技术演变。“燃冉” 驻留的一项特别策划是名为 Gather Here 的聚餐环节，驻地艺术家亲自策划餐桌，并邀请与自身创作议题相关的业界友人一同聚餐，边吃边聊。这种形式或许是对耿建翌创办的想象力学实验室曾经的招牌活动 “月食” 的致意。

胡芮邀请自己的妈妈出任他这期 Gather Here 的主厨，带来了风味独到的贵州家宴，并着重挑选了运用传统保质工艺的食物——风干晾晒后的香肠和火腿、在油脂中长期保存的鸡枞、由干辣椒烘烤碾碎后制成的糊辣椒蘸水、大米酿造而成的甜酒、大米揉搓舂打而成的饵块粑… 这些由产地的先天地理条件所催生的食品工艺，在经年累月的生活中，逐渐形成了独特的地区饮食文化。

胡芮，《临近的抉择》作品静帧

胡芮由此提问：在极端天气多发的未来世界设定中，这些传统的食物保存工艺，将在远途跋涉、气候灾难等情境中发挥怎样的作用？在气候变迁的未来，这些传统食材的保存工艺将如何随着食物生产方式的发展而演变？这些工艺又将如何与未来的饮食文化勾连？

值得一提的是，胡芮还特别策划了 Gather Here 的用餐场地的视觉风格：末日废墟。图像也是他对自己的推演设计性创作展开调研的重要考量，例如他在调研期间收集了很多上海自然历史的图像、有历史意义的会议室的建筑内部照片，以及城市规划的提案与统计图像等。

作为落户繁华都市中心的艺术驻留，“燃冉” 与艺术家们共同探索着对 “在地” 的多元诠释，并以此为艺术创作引助新鲜的潜能。一如 XIAO 所说，由 XINTIANDI 新天地联合 UCCA 发起的 “燃冉” 青年艺术家孵化计划在艺术的公共性层面的实践有着引领意义，可以给到当代艺术的跨界创作者们一个实验场。“这种开放性的精神本身就是可贵的。希望这个平台将持续发声，更广阔地卷入城市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