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半径Radius」
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大学艺术中心TC101 SPACE近年来做了不少国内活跃艺术家的个展,最新呈现了姚明峰七年来的11件(组)作品,其中多件都与深圳填海有关。

姚明峰,《向往的地方》(2023),“未映”展览现场,2025
在展厅外墙,足足十米宽、七米高的一面“海”,蓝得深邃。(《向往的地方》,2023)从较远处望去,是海面;待走近细瞧,才发现每道浪的明暗处,其实是密密麻麻的室内照片。这数不清的图像全是姚明峰从售房网站上收集来的;收集的范围是:待售房产必须位于深圳的填海区域内。

姚明峰的电脑桌面截图
红树西岸,半岛城邦,滨海之窗,纯海岸……在他的一张电脑桌面截图里,这些文件夹的名称对应着大多以海为名的楼盘,张扬着海景房的魅力;但填海而建的事实,却透着一丝错位感。
或许恰是这种感觉,在七年前触动了姚明峰。来自黑龙江鹤岗的他,从小在内陆长大。海对他而言,更多是一种美好的寄想。2018年,他参与OCAT的艺术家驻地时,听机构同事介绍说,华侨城附近的很大一片区域,其实都是填海填出来的。站在这座草木葱茏、氛围文艺的创意园区里,他想象自己是站在海上。这种时空错位感,吸引他更深入地去了解深圳的填海情况。

姚明峰参照谷歌地球档案绘制的深圳海岸线,反映出1979年至2019年间每十年的海岸线变化
截至2020年,深圳已累积填海近120平方公里[1],快相当于四个澳门。在深圳的造城神话里,填海被描述为人工的伟业与奇迹,贡献于这片改革开放先锋地的巨量经济发展。这座多山的滨海城市,一方面维持着保护生态的开发红线,另一方面仍持续地向海延伸,扩展可开发用地。
回到眼前这片由售房室内照片组成的海。许多来到深圳后、首次听说自己脚下的土地曾经是海的人,都能有所共鸣的惊讶与错位感,被姚明峰再现了出来——踩着结实的地面,被高楼大厦所包围,但这里以前明明是海;波浪暗涌的深蓝,明明是海面的模样,其实却是无数供人类居住的建筑空间。
在此次展出的多件作品中,姚明峰以丰富的图像技术与媒介手段,重构出千变万化的海。它们不仅引发我们思考“什么是海”,更意在探寻:对人工介入自然的主流叙事之外,有否启发性的另类视角?
[1] 21世纪新闻传播学应用型教材《新闻专业毕业设计》配套作品集《新闻的名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8

“未映”展览现场,2025

姚明峰,《浪潮》(2022),“未映”展览现场,2025
《向往的地方》采用的手法是经典的马赛克。这种可追溯至公元前三千年的美索不达米亚的古老技艺,运用碎石、贝壳,或后来的种种人造材料,镶嵌出特定的图案。其制作过程——收集、编排、填入,贴切地呼应着填海过程。
马赛克的制作需要有一面空间可供填入。海的意象,能通往无垠、浩瀚的空间,仿佛可以容纳一切。海面图像暗示着趋近无限的空间,无数张售楼室内图所拼合成的空间也同样趋近无限。然而,这两种无限却截然不同。马赛克的形式强烈地分割着“海浪”,形成暴力的侵占感,但又如此“天然地”融合为一整个海面。
在《漂浮的色彩》系列(2024-2025)中,海面仍是“马赛克”操作的基底,但这次的海更难于辨认,因为它们的色彩显得失真。这些图像看上去更接近气象测绘图,或者花岗岩的纹路,又或是卫星拍摄的地表分析照片。姚明峰聘请编程师,将填海区域内所有企业品牌的logo颜色,作为像素信息映射到海面图像的灰度参数上。于是,在色彩失真的同时,呈现出新奇的视觉效果。他采用铝塑板上UV印刷的工艺,将图像中的白色镂空,从而露出镜面化的底板,形成富有层次感的反光与色彩质感。在这组作品中,不论是海面、还是填海所用的“数据”,都显得更抽象,也更具开放诠释的潜力。

姚明峰,《漂浮的色彩#3》,2025
但其中最早的一张,《漂浮的色彩#元素表-深圳》(2024),却一目了然地揭晓了色彩的来源。姚明峰借用化学元素周期表的形式,将填海区域内的品牌logo图案排列出来。这张《测试#元素表》绘制于2020年,亦作为此次展出的另一系列《测试》(2020-2023)的一部份。在《测试#山-蛇口》(2020)中,各种颜色的色块分别对应着品牌logo,并按这些品牌的真实数量,以测试色卡与色块矩阵的形式罗列出来;而其背景,是一张经典的蛇口炸山填海的模糊历史图像。

姚明峰从网络下载的蛇口历史图像

姚明峰,“测试”系列,“未映”展览现场,2025
姚明峰,《测试#元素表》,2020

这些“彩色马赛克”虽然遮蔽了部分图像信息,但也由此赋予了一层新的阅读维度。在多幅类似的记录蛇口炸山填海的照片中,爆炸当刻的蓬勃气势经常被解读为改革开放初期“拓荒牛”的开创精神。这种能量高度聚合的毁坏性瞬间,因服务于崇高的经济发展使命、甚至承载着民族复兴的热情,而成为更具有建设意义、而非破坏意义的历史行为。既然被圈定为改革开放的试管,那么不论蛇口原本的地势如何,拓荒牛们也要将它变成可开发的平地,才能有空间来建设港口、工业区与城市。这一“人定胜天”的心态或许也成了后续更多、更激进的填海行动的模范样板。当企业确实地填占了曾经的海域,人们的生活究竟变成了怎样的境况?姚明峰的答案是:过去显得暗淡无光,生活变得更多彩了,但这种色彩是工业的、机械的、受限的,透露着类似测试印刷的不稳定感。
消费主义是姚明峰长期关注的母题,他在美国费城艺术大学受到的批判性艺术创作的理性教育持续发酵于他的创作生涯。创作必须逻辑严谨,情感不应过于显露。品牌logo颜色这一“数据”虽然指向填海后的消费生活,但因为色彩的普世性而具有抽离感。把这些鲜亮的颜色局部地填入黑白的历史场景,这一操作带有与填海过程相通的侵入感。
沧海复桑田。填海这一自带矛盾感的对象,对姚明峰而言就像爆炸一般,蕴藏着巨大的可能性。同一幅蛇口的历史图像被再次用于姚明峰的最新作品《站在球上的鹰》(2025)。仍是通过与编程师的合作,他将原始图像中的每个像素都替换成了其所对应的RGB数值。于是,又一幅马赛克诞生了:密密麻麻的RGB数值构成了这张图的黑白版本。但创作未止于此。他统计了原图中所有颜色的占比,并在互联网图像库中检索与该色彩分布最相近的图像。搜索结果想必不止一张,他从中有意选择了这张——在俄罗斯建筑风格的红色楼宇前,一片开阔的广场中央,伫立着一颗黄色的大型球体,其上是一头鹰的雕像。画面中场景的纪念碑性,与原始图像中山崩地裂的瞬间,形成了心理上的反差。我想起马克思评价现代性的名言“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山和海,在诗人的词句中,常与长久的时间同义,如今却会在人的介入下消失,被抹除、被填埋。


上:姚明峰,《站在球上的鹰》,“未映”展览现场,2025
下:姚明峰,《站在球上的鹰》局部
值得留意的是,姚明峰专门手绘了这幅画中画。而作为背景的单色RGB数值马赛克,则是布面上的油墨印刷。他说,在挑选历史图像时,他会倾向于精度较低的版本,因为它们放大之后的像素感会更明显。伴随而来的是一种陈旧感,同时也是技术的、屏幕的感觉。这些质感与具有温度的手绘叠加,进一步拉大了前景与背景画面之间的反差。
敏感的读者或许已经意识到,不论是填海区域内所有的楼盘,还是所有的品牌,抑或去网上找全世界范围内配色最接近的图像,姚明峰是个数字时代略显偏执的穷尽式采集者。他采集的不是碎石、贝壳,而是深圳填海区域这一真实的地理范围与有待研究的历史区间内的海岸线、宗地号与历史图像,甚至路灯。这些数据都不直观体现人的活动,而是要求观者“脑筋急转弯”,以这些数据的另类可视化图像作为出发点,开启自己的脑力马赛克。
在搜集这些数据的过程中,姚明峰会去细致地分类、识别这些数据,就像一个昆虫学家,慢慢拼凑出一只虫生命变态的全过程。海不是一下子就变成房的,中间经历了山、沙、工地、崭新与荒废。而这些节点,对于艺术家力图打开的认知维度来说,并不是线性的。他会将天然的山与填海工地上沙土堆成的山连在一起,以同样的欣赏风景的目光观看它们。(《并置》,2025)他会耐心地驾驶无人机,拍摄填海区内一座座在冬季空荡荡的闲置泳池,并为它们打上精确对应的宗地号的水印。(《宗地号》,2024)它们在夏季会装满水,人们在水里游泳、嬉戏,在一片曾经是海的地方。在深圳,就连沙滩也是人工的。

姚明峰,《并置》,2025


姚明峰,《宗地号》,2024
姚明峰的创作过程总是环环相扣,一步步导向他设想中的结果。不过,与编程师的合作沟通,竟然是他最不可控的一道环节。如果他用感性的语言去尝试描述自己的感受与对理想成果的想象,编程师往往会不知所措,工作也无法推进。于是他被迫将想法转译成指令,把步骤拆解开来,例如他在作品说明中写的那样:“(先)从图像中提取色彩,及其对应的十六进制代码;(再)将其去色处理”(《并置》,2025)。
编程师是精通计算机技术的专门人员。逻辑性地拆解步骤以完成某项任务,是计算机的法则。这得源于人类的智慧,但如今它反过来要成为人类生存、乃至艺术家创作的法则。即便姚明峰本人并不精通程序、却坚定地选择借助编程师来完成作品的技术性转换,这颇能引发我们思考、甚或亲身探索对计算机技术的创造性工具化。提取图像的色彩编码、映射图形、训练人工智能模拟图像等等,这些图像技术手段在他的作品里,成为拓展其自身应用潜能的实验场。他选取的操作都表现为视觉层面,所对应的内容——商业logo、泳池、历史场景、海岸线…都是具体的、易读的。当然,在所有内容之中,最有力量的仍是海本身:它天然的变幻莫测,让艺术家的马赛克之术不论易识还是难辨,都那么地吸引着我们的目光。也恰是因为我们的目光总想去追寻这变幻莫测的,才让艺术能超越技术,一直迷人下去吧。
* 图片提供:姚明峰,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大学艺术中心TC101 SPA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