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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糕
武进路靠四川北路左侧的一条小巷里,曾有一对做梅花糕的夫妻。把预先调好的糯米杂拌粉倒入热好的梅花炉里。烘一会,将各种花色的料均匀地撒在温热的面糊表面,有红绿相间的糖冬瓜粒儿,橘色的杏儿脯丝,棕色的核桃干儿,和黑色的芝麻碎儿。再稍烘一会儿,拿着小铁铲锋利地沿着模子切下,用小尖勾一个个挑起,拿牛皮纸包着,发给寒风中流着口水等候着的大人孩子。隔着牛皮纸感受着这个“大蛋筒”的温暖,不顾烫碎天花板地咬下一口,甜甜糯糯,温润滋心,在这漫长看不到尽头的上海冬季,梅花糕或许是最暖和窝心的色香景致了。 昨日,2012年3月10日,我前往市北火葬场怀思厅参加奶奶的葬礼。年头写过一篇关于葬礼的文章,后来去医院看奶奶时,她已认我不出,但不曾想走得那么快。而我不想把这悼文写得伤悲不已,所以借了梅花糕来,送与黄泉对面的奶奶吃,暖暖她冰冷的体温与心怀。 前日下午去美术馆的路上,坐在公交里,身旁是一位读着《参考/政消息》的老人,他认真地读着一篇希拉里强调中国应怎么怎么的文章,又坐了几站,把报纸翻一面看台湾的什么事。他手上布着老年斑,褐色地漫在白皙的手上,并无那么多的褶皱,脸上也看不出老迈的倦容,只是一副倔然的模样。窗外车站上等车的老人也有不少,上车来抢着座位的老人也挺常见,想到上海是个老龄化很严重的城市,上街一数便知大概了。 我出生时,奶奶和她的大儿子一家住在苏州河旁的老棚户房子里,还记得幼年父亲骑车载我和母亲,路过苏州河畔那排水泥墙顶的粗壮的黑色电网,它们稀疏地一个接一个骇人地高高立着,有些东倒西歪了,但还故作惊悚的情状。每每我抬头数这些电网栅栏,小小的内心总充满了某种沉甸甸但却空荡荡的恐惧,这些黑色划入上海灰溜溜的昏白天空,显得很暴力,正如有时的父亲。 后来的数年奶奶搬去了兰州新村,没住多久便要求独自居住,这中间可能去其他子女家试过,但双方都不称心。于是约摸10年前,快80岁的奶奶独自一人搬入了长江南路淞南路口吴淞煤气厂附近的老华浜新村117号。这个新村住的多是老人,奶奶在那儿发展了打麻将的爱好,还曾向我炫耀她丰盛的收成:一个摇晃起来声音沉闷的满满当当的蹩脚景泰蓝储蓄罐。她们一角一分地体会着赌博的快感,并在这快感里挥霍没落的青春。 新村里住着位毛发丰盛的年轻人小王,他操办起葬事,为村里接二连三陆续离世的老人和其亲友提供一条龙服务。葬礼当日他戴着金链子,前前后后跑着。灵堂里堆着一些贴好挽联的花圈,还有几把简陋的花圈架,其实就是干瘪的瘦竹竿在头颈处札了绑箱子用的红绳。要将它撑出个稳固的三角结构来还是挺困难的,尤其是将花圈插在上面、还想插得好看更是难上加难。各种素昧平生的伯伯姨婆们骂着山门。 大伯伯的女儿迟到了一会,众人在接尸体进灵堂的过道里不安地等候。我出了灵堂晒太阳,上海郊区工业重地附近的空气弥漫着呛人的浑浊,微薄的阳光没精打采地试着穿过这些尘埃但见效不大。我回头瞥见奶奶原来单位退管会的人坐在不锈钢椅子上抽烟。他精瘦精瘦,皮肤黝黑,剃着板寸,穿着整洁,公文包躺在膝盖上。他从未见过奶奶,在20分钟后他将阅读由退管会起草的标准悼词,和小舅公的如出一辙:“踏踏实实、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他朝着那浑浊的空气吐着烟,鹰钩鼻犀利地指向眼圈消散的那一点。右旁另一户人家走过来,一位轮椅上年逾古稀的老人戴着绒线帽,转头看灵堂里奶奶的遗像,安安静静、久久地看着,直到被推过了灵堂,才依依不舍地转过头去。退管会的人看了他一眼,又回到原来的姿势抽烟。 大女儿终于到了,这位刚做了母亲的高级大夫从未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任何印象。她风尘仆仆、大步流星地走入灵堂,无动于衷地扫了我一眼,往前寻她的父亲去了。工作人员小声地询问是否需要350元的乐队服务,接着乐队的人走进灵堂的角落,摆好鼓,演奏起来。 仪式的主持人是名香蕉脸的年轻女子,同《嗜血法医》的女主Debra颇为神似。她经常撇撇嘴,由此减弱了她原本的漂亮,显出一些满不在乎的高傲神气。她主持着简单的秩序:众人默哀、单位致辞、家属致辞、三鞠躬、瞻仰遗容。我母亲扑向被假制的百合花包围的睡在小小棺材里戴着花丝帽的奶奶,我自己当时正哭得起劲,慢了半拍才将她支起。人们有些迟疑地不肯再绕两圈,但迫于指挥仍旧缓缓而又匆匆地走着。那位大女儿面无表情,从容地鞠了三躬。父亲每圈都离我们更近了一些,终于在第三圈的时候走在了我的前面,我看到他头后灰白的短发,看到他摘下眼镜揉着猩红的双眼与面颊。我好想伸手摸他的双肩,给予其温柔的一按。他每次都鞠一个深深的躬,然后双手合十,脸上有种平和不可见的微笑,我猜我很能理解他的这枚微笑吧。 殡仪馆的人走进灵堂要求亲友“盖棺定论”,将螺丝敲入五个螺眼,其他兄弟姐妹都慢悠悠、轻轻地敲,做过木工的手巧父亲拿着榔头仿佛是个熟捻的玩具,当当三下,孔武有力,那枚螺丝钉牢牢掐在那1388元的棺木盖里。 这是我头一回走入那么深看到殡仪馆的整个结构,灵堂后面的通道经过了各类部门如化妆间,右拐走到底就是锅炉房。在飞苹果的“否工作者”中看到的场景如今得以亲见,铁门打开,装着奶奶的棺木躺在不锈钢手推车上被推入;铁门关上,不锈钢栅栏后是某种可嗅但却闻不到任何气味的空气。我们被要求离开,走出门廊,殡葬物品管理处的小姐叫住我们,欲推销三个价位的“骨灰纪念盒”,标价数百不等。 豆腐羹饭在另一个标准化的地处偏远的洋行地区的饭店吃,硕大的大堂挤满了各色各样因亲人离世而聚在一起吃喝谈天的人。血缘对中国人是否同啤酒一样越酿越淡? 奶奶,灵堂里我未对你说一字,只是悲伤地无声哭泣,怀念你爽朗的嗓音与笑颜,想象你那坚韧劳苦的曾经。我的手指掰下数瓣黄色、白色的菊花,她们曾飞扬在尘土满面、跑着卡车的柏油路上为你送行。今日我不甚尽心地写下这几行文字,请您一路走好,切莫牵挂。喝了孟婆汤,从头再来过! 孙女, 顾灵 壬辰惊蛰后六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