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 上海百货
从9月21日开幕到10月6日,RAMA ( RAM Assembles)外滩建筑节在全面启幕的洛克•外滩源(ROCKBUND)的各个公共空间、包括上海外滩美术馆(简称RAM)的多处空间展开。结束了17年漫长的半工地状态,这片占地面积1.7万平米、建筑面积9.4万平米的外滩核心区域,包含11栋以旧修旧的历史建筑,以及6栋新建筑,连同三个邻街广场,终于作为一个整体,呈现出艺术、餐饮、零售与办公的综合业态,也借由RAMA这一嘉年华式的项目向世人发出热情的邀请:欢迎成为这一形成中社区的一员。
撰文阿毛
编辑习木
设计小野
图片提供 洛克 •外滩源、RAM外滩美术馆

洛克 · 外滩源虎丘路鸟瞰 摄影:田方方
📎 Hi Stranger,
你不认识我,但我记得你。那天我看到你举着一颗青绿色的气球,穿着浅粉色的工恤,贴在一个比你还高一个头的障板音箱前面。你一点也不惧怕这个长得有点像HAL9000的家伙,毕竟,它不像HAL在《2001太空漫游》(1968)里骇人地闪着红光;它只是无害地播放着艺术家B6的环境音乐《蓝色穹顶》,是我记忆中Brian Eno《氛围1:给机场的音乐》(1978)那类舒缓的电子氛围乐。你闭着眼睛,看起来很享受;音乐从背后环抱住你一—或许你周身的皮肤能感觉到它掀起的空气振动?你长及颈后的大卷发衬着稚嫩的脸庞,看上去就像一只泰迪熊股可爱纯真。你,是谁?
上面这封小信,是写给我在 RAMA 外滩建筑节遇见的一个女孩。在她之后,我又见到了好几个举着彩色气球的年轻人。一路上,彩色气球成了某种视觉标记,直到我走上外滩美术馆门口修葺一新、刚刚启幕的博物院广场,那里还有一大群举着彩色气球的人在东张西望——周围线条锐利、边缘清晰的红砖立面与典雅拱门仿佛欧洲古典绘画中常见的广场。这幅画面洋溢着一种久违了的欢快,以及隐隐的陌生感——人们在广场上自由走动,没排成一列;人们的脸庞裸露着,没戴着口罩;人们的面容舒展着,不再畏惧无形蔓延的瘟疫。而彩色气球,以其惹人喜爱的摇曳姿态,标记出一个对我而言共同的秘密。
真相在我侦探到某位 “气球人” 手上的小本子时揭晓了:白底黑字的小本子封面上赫然写着 “我听到了”。“原来是殷漪搞的鬼!” 因为我从封面标题认出了这是常驻上海的艺术家、策划人殷漪为此届 RAMA 策划的听觉剧场:小本子是殷漪发给现场参与者的剧本,指引他们去聆听周围的声音,提示他们在听觉上的关注点与注意力。
类似的极具迷惑性的节目贯穿整个 RAMA 总共有一百多场。

RAMA 外滩建筑节空间介入装置 by DCA@洛克 · 外滩源博物院巷 摄影:田方方
公共空间:老生常谈,还是尚待定义?

RAMA 艺术总监、普利兹克奖得主、建筑师 David Chipperfield,photographer:Benjamin McMahon
“公共空间”(Public Space)是此届 RAMA 艺术总监、普利兹克奖得主、建筑师 David Chipperfield 为建筑节设定的主题。这一乍看起来波澜不惊的题目,实则是 Chipperfield 长期关注的命题,也是他所带领的 David Chipperfield Architects(简称 DCA)持续实践的建筑理念。早在 11 年前,出任 2012 年第 13 届威尼斯建筑双年展总策展人的 Chipperfield,以 “共地共识”(Common Ground)为策划主题,并发表了与此次 RAMA 主题阐释心意相通的宣言:
“‘共地共识’这一主题,除了探讨建筑师之间的‘共识’,还特别强调出建筑之间的土地,城市中的各个空间。我希望这届双年展可以认真地审视由建筑所塑造出的多种空间:政治的、社会的、公共领域的空间;在所有这些空间,建筑都是其组成部分。我无意在一片社会、心理或艺术的泥潭里搞丢作为主题的建筑,而是力图增进人们对建筑所肩负的一项清晰贡献的理解:那便是建筑能够助益对城市中共同土地的界定。”
这意味着,在 Chipperfield 看来,建筑师不能只关心自己做了什么样的建筑、或尤其关心这个建筑的外观如何博得眼球,更要关心与自己设计的某个单体建筑息息相关的外延空间、它与其他建筑之间的空间、它与街道之间的临界空间…… 在建筑之内的 “一亩三分地”,建筑师要管;在此之外的那些“不是自己的” 空间,建筑师也要管。

洛克 · 外滩源虎丘路街景 摄影:田方方
把这个观点实践到洛克 · 外滩源,我们就看到 DCA 除了主持翻修包括 RAM 所在的亚洲文会大楼在内的 11 栋历史建筑外,建筑与建筑之间的缝隙(类似过道)、建筑与街道相接的空间、还有广场,此次应 RAMA 的契机,克制地添置了台阶状的长方体。它们可移动、可自由组合,根据场景所需可形成观众席、舞台或其他期待被创造性使用的 “公共空间家具”,配合 RAMA 的一百多场活动、以及同样由殷漪设计、策划的“为 TA 作曲 · 空间” 系列、共 6 件空间声音装置——也即本文开头描绘的那位气球女孩所遭遇的障板音箱,激活建筑以外的“公共空间”。


RAMA 外滩建筑节空间介入装置 by DCA@洛克 · 外滩源博物院巷,摄影:田方方
这些公共空间、尤以几乎全段仅限步行的圆明园路为胜,因其地处外滩、且经修复后一展优雅风华的装饰艺术风格的建筑外立面,已然在近十年成为沪上婚纱照的热门拍摄地。而一辆辆载满外地旅行团的大巴经常停靠在虎丘路 RAM 原主入口旁侧,因为这里是外滩附近严苛的交通规则下距离主景点相当近的临时停靠点。“如果都是拍婚纱、旅游或网红打卡的人,那可能很多人就不愿来这里了。”这样的合理担忧,以及这 “很多人” 中的重点——为了实现这一黄金地块的优质运营所应吸引的高消费人群,大概也构成了身为乙方的 DCA 所接收到的业主痛点。

RAMA 外滩建筑节空间介入装置 by DCA@洛克 · 外滩源博物院巷,摄影:田方方
因而,在重点人群与广泛公众之间,DCA 所要掌握的 “公共空间” 平衡,也就显得相当复杂而不那么纯粹了。若单论 “公共空间” 的问题意识,绝非 Chipperfield 的专利,或许读到这里的你已经想到了 “城市规划” 这个词。截至 2022 年已举办九届的深港城市 \ 建筑双城双年展(UABB)即是全球范围内大大小小探讨城市空间规划与治理的文化盛事之一。作为一个参照威尼斯双年展模式的平台,UABB 面向国际引发过大量有关城市更新的讨论,其中不乏关于典型的公共空间与设施——如道路、公园、博物馆等——的设计与建造的讨论。与之相对,在 2023 年,RAMA 这一全新的建筑节,在洛克 · 外滩源大多数楼宇内部并不对外开放的前提下,可供聚集人群、施展活动、开放探索的空间也确实唯有建筑外的 “公共空间”;且即便是这样的“外部” 空间,在使用上想必仍须与城管、业主、商户乃至周遭邻居们积极协商。
没错,这些空间的公共性蒙着一层灰色,它首先体现在洛克 · 外滩源与周边道路的明确分界——开发商图纸上的 “红线” 肉眼可见——这一东临圆明园路,西靠虎丘路,北滨南苏州路,南至北京东路的地块,用印有 RB(即 ROCKBUND 首字母缩写)logo 的铁马排列出刺目的边界:隔着横在虎丘路侧的铁马队列向街对面望,是所有窗洞都被石膏填平的萧条景象;旧式的里弄不见人影,曾经的烟火人去楼空。与洛克 · 外滩源内精致优雅、灯火通明的全新安仁里相隔不到 50 米,虎丘路街坊邻里曾说笑打骂的里弄之名已然被抛却脑后。

上海外滩美术馆大楼 ©Rockbund Art Museum
分界不仅落于这一在中国大规模城市更新中经常出现的典型新老对比中,也同样醒目地横亘在圆明园路的另一侧——洛克 · 外滩源与奢华的半岛酒店、以及前英国驻沪领事官邸之间。在看似公共的街道与空地上,铁马划出清晰的资本与所有权分界线。
“我做完这次 RAMA 后发觉,并不是我们参加了社会活动就具有公共性了。我觉得公共性这个东西,是要每个人自己去认领的,而不是说,等着分配给我。如果只是等着分配给我的话,我觉得它仍然不具有公共性,哪怕你参与了公共事务。” 在跟殷漪聊起对项目的回顾时,他坦诚地与我分享了这一感悟。“主动认领,而非被分配” 这一说法,鲜活地描绘出在他理解中公共性的动态边界:它不似铁马一般无情冰冷,而是从个体意愿与行动中识读出来的待界定状态——一旦行动,公共(的)空间就会变。

洛克 · 外滩源虎丘路鸟瞰 摄影:田方方
“他们在做什么?”:观演关系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松动
国庆的外滩不同平日——以中山东一路为南北主轴,任凭其东侧临江的步道再宽阔,其西侧纵横的马路再阡陌,也统统填满了人。警察与军人,以整齐划一的身体姿势排列成铁马,像疏导洪水一样疏导着人流:原本开放通行的路口,被这些人身铁马的队伍临时开关成多条并行但相反的单向街。我想象自己变成一只鸽子从空中俯瞰此时的景象:如江河般汹涌的人潮在这些 “河道” 中有序向前奔流的壮观场面。

国庆时外滩的汹涌人潮完全占据了公共空间,摄影:顾灵
然而那只是想象。事实上,从 71 路延安东路外滩终点站下车的我,其实不过一颗随时要被人群挤干蒸发的水滴,无奈地顺着骇人的 “水流” 缓慢而近乎绝望地朝着北京东路移动——这是我身为上海土著从来知道要绝对避开外滩的日子。
在终于望见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外白渡桥时,终点已在不远处。中山东一路西侧的路面一过北京东路就豁然开朗,人群倏忽地稀疏起来。从半岛酒店圆明园路的侧门穿出,径直奔向博物院广场,我赶上了《酒馆》试演场的最后一副耳机。
《酒馆》是 RAMA 此次邀请的另一位策划人赵川主导排演的新 “戏”,介于剧场与播客录制的实验表演。场地选在 RAM 二楼的后台空间,本不对公众开放;但由于 RAMA 同期美术馆启用了 Chipperfield 为其设计的面向博物院广场的新大门,相当于跟虎丘路原主入口调了个个儿,让本来处在“里面” 的这个一居室大小的后台空间成了 “外面”。于是赵川将它朝向广场的两扇落地大玻璃窗都打开,布置上来自本土原创家居品牌“多 · 少” 的新中式木质屏风、沙发跟茶几,安上一展霓彩 “酒馆” 招牌,成就了沙龙聊天的架势。耳机里传来 “酒友” 之一、常驻上海的活跃写作者 btr 带着上海腔的爽朗笑谈,我抬头望向 “酒馆”,摄影棚式的两架大灯将这个敞开的“亭子间” 打得通亮,而底下广场上在秋风凉意中抬头听着的观众们则在暗处。

播客剧场《酒馆》,赵川策划,摄影:顾灵
耳机里有关市井掌故、趣闻轶事的闲话换作平常更适合行车途中或收纳时间放着随便听听,要这样全神贯注地在单一布景前听上整整三小时,对试演场的许多观众而言都算挑战。中场休息时,趁着夜色、担心着交通管制的人们陆续离场;“这些窗洞好像《后窗》呀,有点阴森恐怖呢”,耳旁传来对众安 · 美丰大楼 Chipperfield 签名式的极简现代立面的评价。希区柯克这部 1954 年惊悚影片的经典画面呼应着冰凉的穿堂风,而广场上三三两两、或坐或行的游人,这场景一如《去年在马里昂巴德》(L’année dernière à Marienbad,1961)中唤醒超现实主义先驱契里科(Giorgio de Chirico)画中广场的德国宁芬堡宫殿(Nymphenburg Palace)和巴伐利亚的施蕾什姆宫殿(Schleissheim Palace)花园。
我抬头看这些笔直立面的新旧楼宇之间犬牙差互的天空形状,想起了香港艺术家梁志和与他太太黄志恒自 1999 年起合作的长期创作 “城市曲奇” 系列:拍摄十字路口的天空,并按照天空的形状制作饼干模具。从纽约、多伦多到上海、威尼斯再到香港,这些饼干模具陈列在展览中,或真的用来烤制饼干,销售给观者或与之交换等价的物品。身侧这些 “新” 的旧楼,是用什么交换而来的呢?

美丰大楼细节 ©ROCKBUND
开幕日当天,佳朋满座,David Chipperfield 本人也远道而来、现身说法。他是当日绝对的明星,但绝不是唯一的。除了上台发言的政府官员与业主领导,Chipperfield 在博物院广场设计的一件全新的水景装置成为了吴艳丹(NUNU KONG)的特定舞台。这个圆形的黑底水池与周遭的建筑同样有着极简的轮廓,然而它整体的比例与造型还是致意着 “喷泉” 的景观传统。正如 Chipperfield 谈论广场不可能脱离他的欧洲经验,这一喷泉也俨然保留着贝尼尼 (Gian Lorenzo Bernini)在罗马最著名的纳沃纳广场(piazza Navona)中心于 1651 年开创性的杰作四河喷泉(Fontana dei Quattro Fiumi)。这位投身于天主教大一统叙事的巴洛克大师让典型的纪念性方尖碑从雕刻着四河神像的石碓中仿佛迸裂突升,奔腾汹涌的水流倾泄入池,而象征其源泉的方尖碑则是“整个埃及 – 罗马 – 基督教传统”(西蒙 · 沙马,《风景与记忆》p.346)。

上海外滩美术馆博物院广场入口 摄影:田方方
眼前,水池中央没有直指天空的纪念碑或代表早期水利工程奇迹的喷涌水流,取而代之的是 NUNU 坚韧有力的身体姿态。她在空无一物的水池中央以下蹲的躯干为轴心、以肢体为半径,水平飞转的湿漉漉的长发及至脚尖从所有方向上划甩出缤纷的水花,扩展了水池的空间,将它从单一的视觉对象与雕塑转变成一种活的场域;鲜活地呼应了罗莎琳 · 克劳斯(Rosalind E. Krauss)的名篇《扩展场域中的雕塑》(Sculpture in the Expanded Field)。静态的水池消失了,从碗形池底甩飞旋转出的水花好似无声的话语,与 NUNU 的身体运动有机地相互勾连,甩向周围的人群;人们在退让的同时却仍不会远离,因为她在空间中多维度的画圆——水池的圆、身体画圆、挥洒出的水花圆——似乎在 “离心力” 的同时产生了更强的“向心力”:层层嵌套的同心圆形成转瞬即逝又相互连接的“空中花园”。耳畔朋友惊艳地小声感叹:“哇,想起了《野蛮人入侵》里的陈翠梅:她在海水中练功、甚至到了结尾、‘显现神迹在水上行走’。”

身体剧场《给笛卡尔的一封信 II》邀请观众在喷泉中放置许愿纸船
这个 “空中花园” 试图打破我所熟悉的某些观演关系。在屏幕前观看费里尼《甜蜜的生活》里男女主角在罗马另一巴洛克风格的大型喷泉特雷维喷泉(Fontana di Trevi)里湿身拥吻的浪漫性感定格;又或是搭乘刚开通的 “悠游苏州河” 观光航线,坐在半敞篷的游船里远眺黄浦江与苏州河的交汇处、近观四川北路桥上或岸边的行人…… 可控的距离、绝对的安全感、固定的视线方向,一切的置身事外都被 “渗透” 了;一如 NUNU 的演出介绍所言:“令‘在观’和‘在演’共存于景象之中”。
层层嵌套的观演关系及其实验是此次 RAMA 大多数项目的共通之处,尤其考虑到其滋味复杂的庆祝背景,让这样的开放实验性更难能可贵。超过 50 位(组)艺术家的参与,多场演出基于公开招募特定观众参与排演的互动工作坊,杰出的美术馆工作人员、特聘外援、实习生与志愿者团队,让这一看似迷惑、执行起来更挑战重重的项目顺利收官。

李鋆天,《唤醒》,2023 RAM Assembles 外滩建筑节,摄影:Yan Yufeng,图片来源:洛克 · 外滩源
既然是开放实验,那不确定性与偶然性则是必然,赵川将他的策划主题取名为 “有机的即兴”。在回顾这段异常忙碌的“节庆” 工作时,他用一贯的平均力度吐出每一个字:“我觉得是有所学习。公共性和公共空间,它的存在状态并不是固有的,真是随着时间和环境的变化而变化。也只有通过这样的实践,才会更确切地理解它流动中的现实性和可能性。而艺术在其中能做什么,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它始终得要通过这样在开放中的创作和探索,才能生成它的意味、回应甚至价值。艺术怎样与观众遭遇?我们将继续寻找沟通的可能。”
细雨中,举着酒杯的男女歌唱家以快闪的形式带来歌剧中的流行乐:威尔第《茶花女》的《饮酒歌》;中秋月圆夜,吴梦在身体剧场《给笛卡尔的一封信 II》中,将许愿纸船随机赠给现场的观众,邀请他们将自己心中的一份思念连同纸船一起放入水池中。熟悉到能随口跟着哼唱的旋律,记忆中几乎快要遗忘的古老仪式,都是这次 RAMA 对陌生人的邀约:想念不如见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