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互联网的一次思考实验
/ 顾灵
成群的蜻蜓盘旋于低空,发送着快要下雨的讯号。野生于自然中的动植物,发送并接受讯号以确保其生存及至繁衍。讯号,之于生活在全球化、城市化、信息化当代社会中的人们而言,超逾生存与繁衍,关乎政治、经济、娱乐、体育、医疗、旅游、交通、生活服务、科学技术、文化艺术、情感诉求等人类社会方方面面的话题与需求,承载于各类媒体,建构起与物理空间、日常生活紧密交织的数据网络。互联性(interconnectivity)——当代城市社会的关键属性,体现在大数据的收集、应用与整合之中,时刻塑形并改变着人们的行为模式及至商业模式。
新近上映的影片《谍影重重5》将我们所身处的时代称为“后斯诺登时代”,除开其作为一部票房成功的系列谍战片外,它不仅以纪录片风格的手持摄影映射了时局动荡、暴乱频频的欧洲大陆,更借社交媒体平台与中情局之间的冲突这一核心情节指向个人隐私与国家/公民安全的矛盾。棱镜门事件究竟有否使我们对个人隐私安全提升警惕?在著名的囧橄榄与斯诺登的访谈中,囧橄榄在美国的街头群访让我们意识到,许多人并不认为个人隐私被国家或企业利用有何不妥,甚至有不少人疑惑自己的信息究竟有何价值。在采访结尾,囧橄榄将自己私处的照片交给斯诺登保管,并不无讥讽地说:“当然我猜你很可能会将它泄露出去。”
多重道德悖论是反超级英雄主义的。当社交媒体成为全网监控平台的时候,与街头室内无所不在的监控摄像头一道,每时每刻记录着海量信息,这些诸如你花多少钱在比较了多少链接之后买了什么、或选择哪条路线从家去哪家餐厅和朋友吃饭之类的信息被采集、分析,政府声称这些信息被用于打击犯罪、保障国家与公民安全,同时,企业能够高价收购这些信息用于商业行为。从互联网发明之初“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到现如今网络实名化,表层互联网的虚拟性正在消弭,随着物联网与虚拟现实技术的推进而同现实弥合。然而我们也可以通过Vice这样的平台得知暗网(dark net)的存在,一如暗物质之于宇宙,这一存在于监控(大众视野)之外的深层互联网除了为色情、暴力、人口走私等非法交易提供虚拟空间外,也保护着不少机要文件、发表着重要的学术研究成果等。
互联网曾一度是自由、共享的代名词,开源和creative commons的出现让人们将互联网视作创造力与创业机遇的代名词。然而当它从开放的、无人监管的平台沦为工具与被监控的对象时,控制与失控如影随形。在延展、增强对人类当代社会种种需求(购物!租房!卖车!捐款!看片!缴费!学习研究!订外卖!)的同时,它也是一个最具渗透力的媒体平台。从早期的新闻门户与目录网站到最近火到爆的直播平台,互联网是最大媒体。
前段时间英国卫报主编发表了一篇一万多英文字的长文,指责新闻越来越基于社交媒体的谣言,从而背离了追求真相的新闻精神,疾声呼吁应由具备专业知识与道德评判的精英知识分子重新掌握新闻生产权,以维护对真相的宣扬与对丑恶内幕与谣言的揭露。与其对应的观点自然是认为传统媒体的新闻生产方式陈旧、迂腐、而且往往过时,社交媒体最快、又能为所谓更广大的个体提供发声平台,它是天然的民主媒体,对抗传统媒体霸占的话语权威。然而事实是,互联性植根于社会内部,事情往往不是非黑即白。不过有一点说得对:人们更容易在社交媒体上胡说八道,尤其是说别人的坏话,因为你不在那儿。
我们为什么要发布信息?尤其是向全世界公告我现在在吃什么、在哪里玩、或者发一张修过皮的自拍?是因为我们想要有人听见和看见。这是一种主体的放大,是一种自我的媒体化。媒体化赋予自我存在的意义。一个人不存在于数据网络也就等同于不存在。客观情况是,我们永远处于知与未知之间,我们知道一些,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对我们来说仍是未知。作为主体,我们对自己有所了解,但有很多不了解。对于他人,我们知道一些,但有很多不了解。发布信息,从公告的角度来说,即是让自己的声音被世界、被其他人听到。从原则上来说,这和在古希腊广场上喊一嗓子发表一篇演说然后有人跑来找你吵架,或者在校园食堂门口贴张海报然后被别人撕了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在互联网上发布的信息无一不被记录下来,成为数据。这些数据,按照目前技术的情况来看,只要你骇客黑客段位够高,没有破解不了的密码,没有拆不了的防火墙,没有进不了的数据库。因而,只要是你发布的,就没有秘密可言。换句话说,这是一个信息高度透明化了的社会。
就像人们每天都在制造大量垃圾一样,人们也在每零点零一秒生产大量信息,垃圾信息。在笃信阅读量可以转化为钱的微信公众号投资方看来,大量内容不过就像垃圾食品一样迎合那些放纵自己吃垃圾食品的人的需求罢了。当然不能一概而论,移动技术让互联网如虎添翼,人们随时随地能够接触到的媒体与信息越多,媒体之间的竞争也就越大,人们对信息(内容)的筛选性也就越高。信息越碎片,人们的阅读速度越快,信息消费也就越轻易。这一切还和感知有关,隔着媒体与信息就以为自己知道了,也就是在陌视那未被信息与媒介呈现出来的更广泛的现实。我们必须意识到,毕竟信息和媒体只是正在发生的世界的承载界面,它们是表达的载体,并非现实本身,然而可怕恰在于它们正越来越被等同于现实。
我们还不应忽视另外一个趋势:造物的回归。淘宝刚刚落幕的造物节,全球如火如荼的创客运动,中国制造业面临的设计与品牌化转型,互联网+被当作中国经济推动器⋯⋯人们对物的迷恋,在互联网使用与日俱增的当下,翻倍增长。或许单纯是因为:更容易获得。
人们总是对新技术感到既恐惧又好奇,再一次,介于知与未知之间。计算机技术的推进如此之快,以至于我们都还没来得及搞明白前一个版本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后一个版本就已经被淘汰。这时,不妨借历史学时间线的比较分析方法来就某一个微小的互联网信息发展点凝视一番。媒体艺术家、自媒体、网络活动家aaajiao(徐文恺)在上海湖南街道的一处新空间REFORMER art的新项目《org.a》将中国主流新闻门户网站自1999年至2016年的首页线框结构图(wireframe)视觉化,即是一例。通过在 https://archive.org 上收集门户网站首页的存档,并用风格化的软件工具把网页还原到线框结构图的形式,在大量首页架构中挑选差异化明显的样例,印刷在一卷共60米长的全透明膜上。这些乍一看颇似Michelangelo Pistoletto在英国蛇形画廊瓦楞纸迷宫的真人高卷花膜立于展厅空间内,将数据结构以物理介质展现为可对比观赏的横幅景观,却又层层叠叠有如在时间虫洞中同时观看这些内容被抽离后的线框。“只要有结构必定能解构,把核心抽象出来。” 作品名“org.a”像一种组织(organization)或行动(operation)的代码,似乎潜含着一道程序命令(code),并具备延续性。
aaajiao说:
门户网站算是互联网中的旧媒体。通过将每一年首页的框线结构图放在一起对比,我们看到几乎没有变化。结构没有变化,在我看来,也就意味着这些媒体所提供的内容没有变化,也就是说人们想读到的内容没变化。内容没变化,我认为是因为没有创造力去促生变化。我想借这件作品提出的一点思考是:在互联网消费的过程中,我们对内容和创造力的关注,究竟能否以效率来衡量?如果回到人本身,我们不是效率的动物,是欲望的动物,但是效率在放大欲望的同时把我们的创造力变得很弱。人最初的创造力可能是在生存需求下制造工具,而互联网发展到今天,它成为了一个超级庞杂的结构,它不再是人可以完全掌控的工具,人失去了上帝视角,我们成为了互联网这个维度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说,人沦为了工具;那么当人沦为工具的时候,我的判断是:TA就几乎没有创造力了。
这大概会被认为是一种悲观,而选择继续下去的人总是乐观的。这种悲观试图起到警示作用,而人永远不缺警示,因为人太容易遗忘。如果创造变得容易,唾手可得,那么是否意味着创造本身、或者对新的定义本身需要被更新?既然技术革新的速度只会越来越快并且有着失控的倾向,这一速度也会带来紧迫性与安全感的匮乏。我们除了时刻做好准备听从某台计算机的指令外,还有什么其他选择?我们要在网上做什么?不做什么?有一点再清晰不过:唯有继续上网才会知道,因为互联网已然与现实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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