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 ARTYOO
撰文/顾灵
你想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吗?每天睁眼醒来,便知又是新的一天。虽然日历上排着任务和约见,虽然已经想好早饭吃什么,虽然日常的惯例无可避免,但与未知相比,这些规划的、已知的仍是有限的。时间累积的单位用天、周、月、年计算,生活在全球城市便捷交通网络中的人,有时并不知道自己下一个时间单位会在哪里、和谁在一起、过怎样的生活。在更广泛的历史与社会层面,世纪、100年是一个最常用的时间单位;如果说对个人未来的规划是一种生存所需,那么对人类与这个世界的未来的想象则更是一种本能。这种想象体现在古往今来的无数科幻著作中,科技发展和生态变化似乎是主导未来的两大因素,这两点及其衍生问题是一个叫“上海种子”的长期艺术项目所探讨的议题。
“上海种子”的英文是Shanghai Project,直译应为“上海项目”。这个以上海命名的项目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项目?它是一篇既艰涩难懂、又充满想象力的可步入的童话。以“远景2116”为题,它志在未来。那它和上海有什么关系?除了在上海发生,联合发起人与项目总监、刚卸任上海喜玛拉雅美术馆馆长的李龙雨似乎把上海当成一个第一人称。作为中国的金融、经济、贸易与航运中心,上海一方面已然将自己树立为中国大都市的标杆(而且空气质量比北京好多了),一方面也不断取得国际上超大城市的领先地位;而“上海种子”选择上海好像是在赋予她某种影响未来世界的重要角色。不过“上海种子”虽然算个新项目但也并非从零开始,项目所邀请的研究员中有多位都来自项目的联合艺术总监、英国蛇形画廊艺术总监汉斯·乌尔里希·奥布里斯特与艺术家古斯塔夫·梅茨戈尔(Gustav Metzger)联合策划的“灭绝马拉松”(2014年10月18日至2014年10月19日)。顾名思义,那是一个讨论灭绝的项目,包括环境退化、空气污染、原子武器、社群与语言受到威胁、气候变化、经济崩溃、自然灾害、屠杀、疾病以饥饿、消费主义、森林退化、能源消耗、基因工程、核废弃物等等问题。已辞世的梅茨戈尔创造了所谓的“自毁艺术”,其代表性的一件装置是缓慢滴下的每一滴水滴在接触底部的加热盘前一刻就会蒸发消失(《极限碰触-电炉上的水滴》,1968/2017),像是任何一个世界末日倒计时钟的沙漏隐喻。
新闻发布会 (小汉斯,戴志康,张雷,李龙雨)
上海种子马拉松访谈-李禹焕
上海种子第二章“时间的种子”开幕表演-小野洋子作品“献给上海的铃声”,表演嘉宾杨福东
灭绝显然是讨论时间的一种尺度,或许比100年来得更有效;又或者,现在的100年比从前任何一个100年都要快得多,即便是对以适应能力著称的人类而言。世界末日是一种永恒命题,个人生命总有死亡这个终点,那么世界的未来能是永续时间吗?还是也会面临终点?阿西莫夫在他《永恒的终结》一书中构想了“永恒时间”与“现实变革”,即在时间旅行可实现之后,通过计算历史事件的因果关系及其对未来的影响来改变历史进行“微调”,从而调整某些现实(比如延后原子弹的发明从而避免广岛事件)并保障人类的最大幸福。然而在书的最后,这种对未来与现实几乎全权把控的稳妥机制被“变革”了,来自更遥远世纪的人从导致他们出现的极小概率中回到过去并撤销了“永恒时间”,因为他们发现这种把控将人类庇护于极端危机之外,但人类成长恰来自对危机的应对。从而,人类再次回到所谓的“无限时间”,也可能,我们已然身处世界末日时钟的倒计之中。不过,就像《2001太空漫游》中呈现的那些纪念碑一样,人类从未放弃试图在时间存在或不存在的尽头留存痕迹,从未放弃想方设法追求人类社会永续。
“时间的种子”展览上海喜玛拉雅美术馆中庭现场图,2017. 图片由上海种子提供
“未来线路”,邱黯雄及其根基研究员团队成员李倩与杨磊。上海喜玛拉雅美术馆现场图再现图,2017。图片由上海种子提供
“重新理解衰老”,金斯顿,2017年,原始资料,尺寸可变。上海喜玛拉雅美术馆现场图,2017。图片由上海种子提供
目前,未来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被预测但无法被精确计算,又或者,如果掌握了未来,那未来本身还具有意义吗?我们生活在一个危机与和平并存、未来尚且未知的时代,我们还挣扎在争权夺利的种种权力关系之中;如果我们能来到未来时间的上帝视角并被允许修正过去或当下正在犯下的错误,我们会做出怎样不同的选择呢?一个庞然、完全的上帝视角大概是不存在,但一些明智的、相对富有远见的人或许会令我们看到一些不同的方向。“为了未来生存,我们必须设法重新创造人类社区,并保持个体性的差异与多元。”[1]我们首先可以判定的是,22世纪可持续发展的蓝图单靠政府是不够的,一如“上海种子”这个项目也并非来自上海政府的资助,而主要由证大集团与远景能源赞助。
在既有的种种行业门槛与规范限制下,如何提供一个空间、让不论什么职业、什么背景的人都能参与到构想未来、同时探讨当下的过程中,则是“上海种子”试图成为的一个平台。这个平台是由展览和一系列公众活动构成的,而展览主体又由被称为“根基研究员”的研究项目与其他艺术作品构成。基于研究的视觉呈现让大部分参展项目都不能一看即懂、而需深入阅读相关文本以了解来龙去脉。各个项目之间的关联退后一步看更多是散点式的,集合起来却未能编织出一张强有力的、发人警醒的网络。自2015年12月举行“你好,上海!”论坛起,去年9月发布了包括藤本壮介的远景之丘、朱家角的奇点展览及首期根基研究展示在内的“远景2116”的第一章,今年4月“时间的种子”收纳了关于以AlphaGo为代表的人工智能、衰老基因、人脑研究、动物灭绝与生态危机、移民、气候变化等议题的研究与作品。
aaajiao,“身影”,纹身现场,2015年。与许聪、刘晓光、谭硕欣和范石三共同完成;医学顾问车烨炯。上海喜玛拉雅美术馆现场图,2017。图片由上海种子提供
李龙雨说,他希望上海种子能在视觉暴力的时代,避免做视觉上太娱乐化和简单直白的东西,所以它是一个很难消化的项目,甚至观众看了可能会觉得很不安。但他也试图将看起来总是危机重重的、冷冰冰的科学研究数据和浪漫积极、富有希望与情感的艺术创作相结合。这种结合的一个绝佳例子,是非常打动我的一件来自知名建筑设计师、艺术家林璎(Maya Lin)的作品《什么正在消失?空房间》(2009年)。这是一个环境装置,全黑的通道让人感觉像个地下洞穴,左右分布着几个发光的迷你湖泊——从下向上打光的投影。志愿者会拿给观者一块长方形的玻璃板,观者用双手托着这块其实还蛮有份量的玻璃板,看着从下面投到这块玻璃上的影像。这些影像由成千上万个片段拼接而成,每个片段都是一个完整的章节,章节以画面上“什么正在消逝?”的文字开启,这些文字并非同时、而是交错着出现、直至拼成完整的句子;与此同时,画面中显示一种正在濒临灭绝的生物的影像及其简要说明;而章节的末尾以“不要让它们消逝”作结。捧着这些影像的姿态犹如捧着影像中的生命本身,让人动容。
《出口》,迪勒·斯科菲迪奥+兰弗洛设计事务所,动画投影,45 分钟2008-2015
《时间的种子》,由桑迪·麦克劳德导演的电影。77分钟,纪录片静止图像,2013年,由《时间的种子》制作允惠
“出口”,迪勒·斯科菲迪奥+兰弗洛设计事务所、马克·汉森、劳拉·库尔干与本·鲁宾,与罗伯特·吉拉德·彼得鲁斯及斯瓦特·史密斯合作。动画投影,45分钟,2008-2015。巴黎卡地亚艺术当代艺术基金会收藏。展览现场图,摄影:吕克·柏格立。
“极限碰触:舞动的软管、云母立方、电炉上的水滴、无题(彩虹/水)”,古斯塔夫·梅茨戈尔。一系列装置与混合媒材,尺寸可变,1968年/2017年。由研究员允惠。致谢Kunsthall奥斯陆与Øyvind Mellbye。
“什么正在消逝?空房间”,林璎。装置现场,2009年。由什么正在消逝?基金会允惠。图片由马修·尼德豪泽提供。
“时间的种子”,卡里·福勒。由桑迪·麦克劳德导演的电影,77分钟,纪录片静止图像,2013年。由研究员允惠。
项目中另一位触及灭绝生物话题的艺术家珍妮弗·雅克(Jennifer Jacquet)在文章《抱歉,2116》(SORRY 2116)中写道:“道歉的动机之一是忏悔会为个人带来的宽慰。…另一个道歉的原因是为了向未来表达,至少这个社会群体中的一部分人希望历史的轨迹是不同的,而且我们当中至少有一些人试图采取不同的思维方式。…既然我们对现在道歉,为过去赎罪,为什么不能为今天的罪过向未来道歉?跨越世代的致歉会存在三个主要问题。第一,我们如何与未来沟通。与生活在2116 年的人们沟通或许不会造成太大的困难,但与3116年或者更久以后的人们沟通就完全不同了。第二,如何具体地传达歉意,而非其他信息。第三,如何说清楚我们感到抱歉的原因到底为何。让我们以倒序来处理这些问题。”雅克提议以石材做成已灭绝的部分动物的大型纪念碑雕塑来向未来的人们致歉。
不过这样的致歉与沟通似乎也同时在假设届时人类也将灭绝,并不如此悲观的实用主义者仍会以实际行动未雨绸缪。桑迪·麦克劳德(Sandy Mcleod)的纪录片《时间的种子》、也即本章上海种子项目的母题来源,介绍了挪威政府于2008年设立斯瓦尔巴全球种子库的故事。来自世界各地的上万种新作物种子被加入北极“末日种子库”中。这个位于挪威北海岸斯瓦尔巴岛上的种子库已储存82.5万个品种,代表1.3万年农业历史。联合国全球农作物多样化信托基金表示,保存不同粮食作物的种子可以加速繁殖一些有能力抵御气候变化的作物,比如更加抗旱或抗高温的作物。该基金会执行董事玛丽•哈贾提出,斯瓦尔巴全球种子库代表着长期、可持续、有效的全球食物供应解决方法,用以缓解日趋紧迫的全球饥饿问题。不过今年曾曝出新闻,受全球暖化影响,北极地区温度急增,导致永久冻土融化,令种子库入口遭到水淹。当时挪威官员阿希姆表示,北极地区去年底平均温度较正常水平高逾摄氏7度,导致部分永久冻土融化,同时引发融冰和暴雨,雪水涌入种子库入口并结冰,幸未波及储存种子的区域。
《14#》,刘窗。装置现场及草图,混合媒材(方形空间、投影仪与Flash文件),2012年
“想象地理学”,邱志杰。微喷打印,366×244厘米,2017年。由研究员允惠。
“身影”,aaajiao。纹身现场,2015年。由研究员允惠。与许聪、刘晓光、谭硕欣和范石三共同完成;医学顾问车烨炯。
“许愿树”,小野洋子。装置于展览“半风”现场,2013年6月1日至9月15日。由丹麦路易斯安那现代艺术博物馆允惠。图片由比亚克·厄斯泰兹提供。
这篇描绘未来的童话自然也脱不开对上海未来的想象。《上海48小时:国际游客周末观光指南,行星漫游者出品,2116》出自刘宇昆之手,为读者导览了百年之后水面下的上海。他是《三体》、《北京折叠》的译者,从小随父母移民美国的他在修读英美文学和法律的同时还辅修计算机,所以程序员、律师、科幻小说翻译、写作齐集于他一身也就一点儿也不奇怪了。集成在他身上的跨学科、多学科的品质也是整个上海种子项目的醒目气质。除刘外,其他几位根基研究员还包括人类学家、哲学家、社会学家布鲁诺·拉图尔,索菲亚·阿尔-玛利亚、邱黯雄、奥托邦戈·恩坎加等艺术家和咨询分析师、麦肯锡全球董事、上海区董事总经理张海濛。如果实地来到上海种子位于上海喜玛拉雅美术馆的展览现场,也许观者不会在视觉上获得什么独特的享受;在这里呈现的是展览策划者与参与者的研究与思考,而其纯粹的视觉隐喻非刘窗的视频装置《14#》莫属。两个相对而立的立方体空间中对应投出两个持续放大缩小的电蓝色方块。它们相互重叠,聚焦又视角,不断变换彼此之间视觉上的关系;盯着它看的迷幻魔力与盯着林璎诗意而令人警醒的影像一样让人挪不开脚步。
“思维宫殿”, 李鼐含。虚拟现实体验与装置, 2017年。由研究员允惠。
“重置现代性!上海站”,布鲁诺·拉图尔及其根基研究员团队成员杰米·艾伦、马丁·吉纳德-特雷、克劳德·玛卓托(òbelo)、多纳托·瑞奇、玛雅·桑博(òbelo)。大体说明图,2017年。由òbelo(根基研究员团队成员克劳德·玛卓托与玛雅·桑博)允惠。
我不敢说上海种子做到了开创什么超越双年展模式的新的系统,或具有什么有力的实验性,或开拓性地创造了什么规则,又或者这场展览有多好看;但它确实集合了一些扎实的研究与思考的声音,而它的野心与志向无疑也是令人向往的:通过展览、公共作品、现场活动以及文本,构建一个持续的思想平台,将国内外的艺术家、电影制作人、表演者、音乐家、设计师、建筑师、作家、诗人、哲学家、历史学家、科学家、经济学家、地理学家、生态心理学家、社会学家、人类学家、记者、医生、律师、工程师、电脑技术人员、博主以及上海市民联结在一起。按照项目的精神,上海市民不应单独列成一类,他们中也有大量具备专业或非专业知识与远见的人;如何让他们发声,似乎还尚待努力。赛博·朋克的提出者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曾在他的《神经漫游者》一书中写道:“未来已经到来,只是来得有些参差不齐。”(The future is already here, it’s just not very evenly distributed.)
“上海种子”官网:http://www.shanghai-project.org/
[1] 摘自侯瀚如与香港西九龙M+博物馆和香港亚洲艺术文献库合作的《珠三角艺术概念图》(2017),31 超越自我个性逻辑